父親

手機:M版  分類:親情友情散文  編輯:得得9

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

  二0一0年七月十一日晚上十時,八十三歲的父親匆匆而去。因為走的緊急,心裡有許多話沒有來得及說,我的姐和妹連最後一面也未能相見。

  父親平時並沒有什麼大病,只是胃不太好,心臟也有點毛病,可感到不舒服時,吃點葯就能好。但誰會想到,這一次父親感到不舒服送進醫院竟沒有搶救過來。父親的離去,令我們感到十分痛苦,因為在我們心中根本就沒有想到父親會離開我們,相對而言,父親的體格還算不錯的,這也是平時他頗引以為自豪的地方,更何況我奶奶活到了九十多歲,從遺傳角度講,父親也該是高壽的,誰成想,中午還很好沒有任何病症的父親到了晚上卻與我們陰陽相隔了。

  父親的離去讓我長時間地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過去的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浮現在我的眼前。

  一

  父親是個聰明的人,這是別人見了父親之後的第一印象。父親小的時候,正是戰火紛飛的年代,又是家中的老大,所以並沒有正正經經地上過幾天學,只是時斷時續地上過兩年私塾。但是一個人的聰明並不是由上過幾年學所能決定的,肚中的這點墨水只是讓父親變得更加聰明。但正因為如此,才決定的他的不平凡的一生。

  十幾歲的時候,父親擔任村上的兒童團團長,帶領着孩子們在村西的打麥場上訓練,在各路口站崗放哨。後來縣大隊的通訊員帶給父親一封隊長的親筆信,要父親參加縣大隊擔任縣大隊的文書。但是由於父親年紀尚小,再加上奶奶的阻攔,最後沒能去成。但這件事很讓父親莫名其妙了好長一段時間,縣大隊長怎麼知道自己呢?後來才知道,私塾老師的一位外地同學是地下黨員,經常來私塾和老師談天,暗中觀察了父親好長時間,覺得父親還算聰明,就向縣大隊做了推薦。稍大些的時候,作為長子的父親就能頂家過日子了,因為叔叔在外地求學,家中的一些事特別是一些跟種地有關的事,父親說了算。在這期間,家中原來的老屋就是在父親的張羅下蓋成的。全國解放初期,父親先是在糧站工作,後來去了信用社,大鍊鋼鐵的時候,在交河大鋼廠擔任過司務長,不久,由於國家政治形勢的變化,鋼鐵廠很快就散了。正當壯年的父親並不甘心就這麼回家,在別人的指點下,欲去東北謀生,走到北京時正趕上北京某部門招工,很容易地成了一名工人。一年多后,家中來信,因為父親在外地謀生未經村上同意,村上斷了一家人的口糧,要父親趕快回家。無奈,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親忍痛割愛回得家來。像是一隻大鳥,在外邊飛翔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家鄉。但無論父親走到哪裡,在哪個單位,聰明還是顯露出來了。比如,父親的計算能力很好,所以,無論是在糧站,還是信用社,還是鋼廠,父親都與數字打交道。那時計算數字用的是算盤,但父親計算簡單的數字是用不着算盤的。他用口算。用母親的話說叫“一口喃”,這一點比你們任何人都強。一次,母親讚歎父親的聰明時曾對我們這麼說。

  即使這樣,父親的命運並不好,那次回到家鄉之後就沒有再出去過。一個人,一生中的機會往往只是存在於年輕的時候,並且轉瞬即逝,年輕的時候如果錯過了以後就很難再遇到。對於父親來說,先前的機會,在現在看來大多是與自己過重的傳統思想有關的,如對土地的留戀,對“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農民幸福生活的追求,使他最後又回到了土地上。到了晚年,父親回憶起這一段生活時還說:那時也是邪行,在信用社裡看到別人篩草喂牲口,一聽到牛叫,心裡就痒痒得慌,就想回家來看看家中怎麼樣了。這就是生活在農村裡父親這輩人的局限性。後來的機會是跟社會政治形勢有關的,等父親想要離開土地奔向一個陌生而又充滿魅力的舞台時,社會又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機會的大門在父親面前已悄然關閉了。這是一介平民所左右不了的。

  二

  父親對我們的關愛是深沉的,像大山一樣。現在想來,我小的時候,無論多麼調皮,父親從來沒有打過我,頂多也就是把巴掌高高地舉起,然後輕輕地落下,嚇唬嚇唬而已。記得我十歲左右夏季的一天,下午放學后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一個同學家玩了起來,玩兒上了癮,忘了時間。傍晚的時候,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回家的路被阻住了,我就在同學家吃了飯。等到晚上九點鐘的時候,雨還在下個不停,我正擔心着怎麼回家,突然父親不知從什麼地方闖了進來,父親身上什麼也沒披,雨水已把他澆了個透,雨水順着父親的頭髮、臉頰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又一滴一滴地流進父親的衣服里。父親一看到了我就象終於找到了尋覓已久的目標似的,怒氣沖沖地衝過來,高高地舉起了手,嚇得我趕緊一縮脖子。但巴掌並沒落下來,而是變成了一種撫摸。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對我說:“一下雨,看到你沒回家,我和你大姐一個在前街找,一個在後街找,足足找了你兩個多小時。真怕你有個好歹。”我趴在父親的背上,真想說句“對不起”但可能因為害羞最終並沒有說出來,只是聽着父親沒有穿鞋的腳踩在湍急流動的雨水裡發出的“吧唧吧唧”的聲音,當時,在父親的背上,我感到那麼的幸福,像是坐在船上,輕輕地晃來晃去。那時,父親的後背是那麼的寬厚,那麼的溫暖,那麼的有力量。

  過年的時候,是我最歡喜的時候,這是我盼望已久的。因為這個時候,不僅吃好的,穿好的,而且是跟父親在一起的時光。每當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從外地歸來。當時,父親在“海河”工地上是工程員,專門負責工程的測量和統計工作。寫到這裡,我忽然記起了一件有趣的事。父親在這個時候曾拍攝過一張照片,是一張兩人的工作照。左邊是父親的同事,正在用測量儀測量水平高度,而父親在旁邊往賬本上記錄著什麼。就是這張照片,在我家的像鏡子上放了一段時間,站在父親身邊的那個人的眼睛被我給“剜”了下來,因為那時,我還很小,天真地以為那個人操縱下的測量儀是一枚小炮或者是一支什麼槍,他在測量是在向父親“瞄準”。於是我就把他的眼給狠狠地“剜”了下來。父親知道這一切后大笑不止,不僅沒有批評我還誇我說“真是我的好兒子。”

  這時的父親四十歲左右,常常穿的是黑色的上衣和褲子,並且很乾凈,上衣口袋上插着兩支筆,一直是鋼筆,一支是圓珠筆,而且圓珠筆筆芯通常是三色的,有紅的、藍的和黑的。這身裝束在當時很時尚,也就是現在說的“酷”。父親的衣服上有一種好聞的香煙的味道,每次我躺在父親的腿上或趴在父親的背上都能聞到。父親並不是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什麼東西,但是每次帶回來的東西往往是出其不意的,或者是一兩本連環畫書或者是在河堤上撿回來的鵝卵石,但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卻給我帶了無窮的樂趣。父親還給我講故事,有一天晚上竟還帶着我去鄰村看了一場電影。

  這些都是童年時期的事了,至少發生在三十年之前,但現在回想起來就好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我上高中的時候,父親已將近六十歲了。我參加高考的那天早晨,天氣很是悶熱,父親竟然騎着自行車趕了十幾里路風塵僕僕地為我送來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餅、包子、糖三角,還有一根洗得乾乾淨淨的嫩綠的黃瓜。父親把這些東西從布兜里拿出來放到我的手裡,說:找個地方趁熱吃了吧。你娘讓我告訴你,這幾天吃好點,爭取考個好成績。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父親看着我把一個糖三角吃下后,高興地說:“你慢慢吃吧,我走了。”說完,站起身就向學校門口走去。我望着父親的背影,眼淚竟慢慢地流了下來,直到這時我才忽然想起,我還沒有來得及問父親是否吃了早飯。

  其實,父親不僅僅是對我這麼關愛,對我的姐甚至對他具有手足之情的弟弟也是如此。近幾年,父親年事已高,有了頭暈的毛病。醫生說,是因為年紀大了,心臟衰弱供血不足引起的,這是正常現象,沒有什麼特殊的治療方法。說到頭暈,勾起了父親的往事。一天,父親對我們說,他這一輩子突然昏過去的情況有三次。一次是因為我小時候病了,發高燒,請來村上的醫生給打針,正趕上這位醫生的醫術實在糟糕,注射液吸足了一針管子,一下子就扎在我的屁股上,這一針下去,我連哭也沒哭出聲來竟沒了氣。父親當時心下一急就昏了過去;第二次是在父親從北京回來那一年的秋後,在村子里的理髮室理髮時,剃頭刀子在父親的後腦勺上劃破了一個小口,沒想到後來竟感染化膿爛了一個大窟窿,父親因此在醫院一住就是二十餘天,當時正值家裡收莊稼,當醫生把潰爛化膿的多半碗穢物端到父親面前時,父親一着急昏了過去;最後一次是因為我的伯伯。當時伯伯在離家幾十裡外的地方當教師。父親聽傳聞說,伯伯犯了錯誤(被劃為右派)被關了起來已經好幾天了。當時正是雨水連天的時候,幾天的連續降雨已經溝滿壕平,看不清路眼。父親不顧這些,硬是趟着沒到膝蓋的雨水走了幾十里路趕到了伯伯所在的學校,當看到好久沒有見面被關在一間黑暗的小屋子裡已經瘦弱不堪的伯伯時,涼氣攻心又昏了過去。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把對子女的愛,把對兄弟的愛深深地埋在心裡,從來不表達出來,這也許正是父愛的特點,深沉而有厚重。

  三

  父親的一生是與土地有緣的。

  人們在放風箏時,手裡要牽着一條線,無論風箏飛多麼高,線還是牽在放風箏人的手裡。父親與土地的關係,就好像風箏與放風箏的人的關係。父親年輕時曾滿懷夢想在天空中翱翔過,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地面上,因為他的根已深植於家鄉這片並不肥沃的土地上。先前的事就不說了,自實行土地責任之後的歲月里,就表現出了父親對土地的深厚感情。

  生產隊剛分開的那段時間,幾戶人家要插伙種地。因為伯伯始終教書,對於種地是外行,那麼這一大家子二十餘畝土地的耕種就落到了父親的身上。而父親就像是一名演技不錯的演員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華的舞台,毫不吝嗇自己的氣力和技藝,發揮時總是濃墨重彩,酣暢淋漓。記得有一次耕耙一塊地勢較低的地塊,因為錯過了最佳耕耘時間,土質粘性又大,土壤結了塊且十分堅硬。伯伯畢竟是外行,笨手笨腳地耙了幾遭地后,土塊並不見碎。這時,父親從伯伯手裡接過韁繩,跳上木耙,甩開鞭子,吆喝着牲口,憑着慣性和巧力,很快把一塊土塊堅硬的凹子地耙得平平展展。

  我家北邊的那塊地是一塊鹽鹼地,過去從不長莊稼。只從分給我家之後,父親每年春天先是和姐姐後來和我打落那永遠打落不完的鹽鹼土,我和姐都已不耐煩了,將要失去應有的耐心,我們倆早已不願意和他在乾燥清冷而又塵土飛揚的春風裡干這無休無止似乎毫無希望的活計。別人家的孩子還能趕集商店這裡跑跑那裡玩玩,我們卻不行。但是,功夫是不負有心人的。父親的辛勞並沒有白費。最後這塊不毛之地在父親的手裡竟然變成了良田,秋後收穫的莊稼愣是比別人家多一倍。

  有一年的五月,天出奇的熱。父親和母親商量着要把家南那塊地種成園子,秋後有個菜呀蔬的,孩子們不覺得啖渴得慌,但種園子得需要扎一圈籬笆牆。扎籬笆牆這活很吃功夫,沒有一天兩天的時間是拿不下來的。當時我還在上學,就由父親一個人忙活。中午,我從學校回家來已將近十二點,母親說“去看看你爸爸去吧,他在家南扎籬笆呢。”我騎車向地里趕去,但遠遠地並看不見父親的身影,父親哪裡去了呢?等走近一看,父親卻躺在了地上。我慌慌地問道:“爸爸,你怎麼了?”父親睜開了眼,勉強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我覺得又熱又餓,想歇會兒,不想竟睡著了。”“爸,別幹了,咱回家吧,都十二點了。”“噢,是嘛。”父親在我的攙扶下回了家,醫生給打了一針。醫生說,父親又渴又餓還又熱,是中了署。

  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家裡還十分貧窮,這個時候,妹妹也已長大。人生的夢想又在下一代人身上升騰。妹妹不甘心在家裡干這又苦又累的莊稼活,想找一份體面點的工作,可又不忍心扔下父親一人在家種地。父親知道這件事後,笑呵呵地說:“沒事,你們走吧,我種了一輩子地,這點地我還能應付。”“不行的話,我們別種地了,做買賣吧。”我建議道。父親卻說:“做買賣就這麼好做嗎?這麼多做買賣的都賣給誰去?我種了一輩子地,也種出了感情,要我做買賣我做不來,要我種地卻是得心應手的。”最後還是依了父親。記得那年父親已經是六十三歲的老人了。

  每年的麥秋,我都會回家收麥子。每次回去前,都暗下決心要幫父親多干點活,父親畢竟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但幾乎每次都會落空。我雖生在農村,但從小上學,大了又參加了工作。所以一些莊稼地里的活我是拾不起來的,也就是沒有真正的摔打出來,和父親相比相差不是一星半點。例如,割麥子的時候,前半截地還好,憑着年輕人那股子衝勁,我尚能與父親相差無幾,但後來就不行了,父親遠遠地把我拋在後面。父親說,你這叫小毛驢拉車,沒有後勁。其它的諸如揚場啊耘地啊,這些稍微有點技術含量的活,我更不是父親的對手了。父親干起活來,從來不惜氣力,那麼大的年紀啦還像小夥子一樣。父親曾對我說,幹活乾的就是掙一口氣,不是為了掙一口氣你是沒有勁的。

  二00二年,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把與他朝夕相處的耕牛賣了。我們勸他,索性把十幾畝耕地包給別人種算了,年紀大了也該輕鬆輕鬆了。父親聽了沒有應聲,後來在我們一再勸說下勉強答應了,但總是找各種理由遲遲沒有把地全部包出去。一直到了前年,當父親已是八十一歲高齡的老人實在種不了地的時候,才將最後幾分地包給了別人。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父親這樣做的原因,後來終於想明白了。賣掉耕牛或者把地承包給別人,對於有的人來說也許沒有什麼,可能還是求之不得的,但對於父親來說卻是十分痛苦的,他不願意賣掉耕牛,不願意失去土地。這就好像一名軍人不願放下手中的武器,一個演員不願離開多年表演的舞台一樣。父親心中很是寂寞,但這種寂寞是難以言表,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四

  與別人相比,我覺得父親身上有一種更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正義感。現在說正義感有人會說“幼稚”,更有險惡的人會說“無知”。正義感之所以現在變得越來越珍貴,是因為越來越稀少,象稀土礦石。俗話說,物以稀為貴。稀少和珍貴的原因源於金錢,源於權勢。

  金錢是幸福的源泉,同時也是邪惡的根源。有的時候,正義在金錢、權勢面前就像是洪水前的土牆,立刻會土崩瓦解。正因如此,為了堅持正義,父親曾付出過高昂的代價。

  父親在擔任信用社會計時,本村的一位鄉親找他貸款,但這位鄉親不符合貸款條件,為了不使信用社遭受損失,父親終究沒有答應這位鄉親的要求,堅持沒有把款貸給他。父親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並沒把此放在心上,誰會知道,那位鄉親為此卻耿耿於懷。幾年後,這位鄉親當上了村裡的幹部,父親卻已離開了信用社,在交河鋼廠上班。那時,一家人的戶口已經遷出,與村上似乎已脫離了干係,但不知是這位鄉親是真的愛惜父親這個人才,還是出於嫉妒或是報幾年前那“一劍之仇”,反覆向父親所在單位寫信,要父親務必回村擔任會計,否則村上工作無法開展云云。父親已看透了這一伎倆,一怒之下,離開單位但未回村,而是遠走他鄉,出外謀生。父親的命運由此改寫。

  平時,父親眼中揉不下半粒沙子,看到不公平、不合理的事總是愛出頭管管,正因如此,進門家族或老鄰舊居有個大事小情總願找到父親,讓父親主持公道。父親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當然也贏得了許多人的尊重和擁護。一次,還在生產隊的時候,一輛外來的汽車把正在澆地的塑料管子軋壞了,然後欲駕車逃跑。按理說,車是外地的,塑料管子也是生產隊上的,軋壞管子與一個普通社員是沒有多大關係的,更何況當時在場的並不是僅父親一人,但其他人沒有一個人吱聲。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勇敢地站了出來,把車攔住,要這位汽車司機賠償隊里的損失。這位司機先當然不依不饒,但在父親的一再堅持下,才賠償了損失。這樣的一件事,別說是現在,就是在當時,在一些明哲保身的人看來也是多此一舉的。

  有一年剛剛過了春節,父親騎車去串親戚。當走到一座橋上時,聽到橋下有“嚶嚶嗚嗚”女人的哭聲。父親當時吃了一驚:是什麼人因什麼事在這大過年的時候躲在寒風凜冽的橋下哭泣呢?父親好奇地走到橋下,發現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老太太看到父親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淚。在父親的熱心詢問下,老太太終於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老太太正是前邊那個村的人,沒有兒子,平時跟着女兒居住。但女兒對她很不好,嫌這嫌那,甚至連飯也不管飽,昨天,不小心把一個碗跟打碎了,女兒就讓她“滾”。“你說這大過年的,讓我上哪裡去呢。”父親聽到這裡,心中自然是十分生氣的,因為平時他最看不上這種不孝順老人的子女。怎樣治一治這不肖子孫呢?父親忽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讓老太太領着去了老太太的女兒家。老太太的女兒果然不是善茬,長着一臉的橫肉,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父親就以一個鄉鎮幹部的模樣出現在她們面前,耐心地對這個女人進行教育。一陣說辭之後,不知是父親的“幹部”模樣唬住了那位做女兒的,還是說辭打動了她,另或是自知理虧良心發現,最後竟認了錯,並向父親表示,今後決不再虐待老人。見好就收。就這樣,父親心滿意足地走出了這家的大門,心中灌蜜似的甜,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續家譜是宗族間的一件大事,但是一些年紀較輕的人卻看不上。他們以為,親弟兄為了利益可以大打出手,互不往來,更何況外人呢?續家譜是沒有多大用處的。但父親卻以為,人無論發展到什麼時候,都不能數祖忘典。正所謂源遠才能流長。為了續家譜,父親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操心受累,東奔西走,有時還要遭人白眼。我們忍不過就勸道:“何必呢,又不是為自己的事,這麼大年紀了犯不着的。”父親幾乎是固執地說:“正是因為是大夥的事我才要這麼干,而且還要干好。晚輩們不理解那是他們的事,我不管,早晚他們會理解我的好心的。”經過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到了第二年的秋後,譜書印出來了。父親飽含激情地撫摸着這四本足有一尺高的譜書,幾乎掉下淚來。每當過年時,來拜年的晚輩們看到供桌前供奉的譜書,都會念叨父親的辛勞、父親的心血、父親的功勞。這時的父親才有那麼點心滿意足或者稱作沾沾自喜。

  五

  熟知父親的人幾乎都知道,父親是一個十分勤儉的人。父親這一輩子經歷過戰爭,經歷過社會動蕩,經歷過政治運動,經歷過天災人禍,經歷過吃糠咽菜朝不保夕的生活,深深懂得了生活的艱辛,世事的坎坷,也就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也就更加知道勤儉過日子的重要性。

  父親說,他這一輩子趕集上店無論多晚從來沒在集上吃過飯。在他看來,在集上吃頓飯就是一種奢侈。從小,父親就養成了節儉的習慣。

  父親一生經手蓋過四次房,每次蓋房都是勤儉過日子結出的“碩果”。第一次是在一九四八年,父親剛二十齣頭,還沒有真正的頂家過日子,但家中的一些大事就已經料理的頭頭是道了。第二年,蓋了第二次房,就是在正房的南邊蓋了一棟偏房,後來,我們一家就住在這棟房裡。一直到一九八二年,實行生產責任制四年之後,在原來的正房後面又蓋了一棟房,這時,經濟條件稍微好了點,房的牆體里生外熟(裡邊是磚坯子外邊是磚)。一九九一年,是第四次,也是父親生命里最後一次經手蓋房。這次規模較大,將四十年前蓋的兩棟舊房一同推到,在它的廢墟上建起了兩棟新房。這樣,前後三棟房,形成兩個院落三代人居住,其樂融融。父親對自己的“大手筆”是心滿意足的,也是他盼望已久的。當然,這麼大的家業,也是對他一生節儉,過艱苦日子的報答。

  父親對自己家的事是這樣節儉,對別人家的事也是如此。曾有一段時間,父親擔任着本家族裡紅白喜事的主事,也稱“總理’。家族裡有了紅白喜事,主家多把父親請到家裡,讓父親拿主意想辦法,操持着把事體辦好。無論是喜事還是白事,對一個家庭來說都是大事,主家既想風風光光地把事情辦好,又不想鋪張浪費。父親當然知道主家的心思,所以在操辦時本着節約的原則,能省則省,能儉則儉,絕不為主家浪費一絲一毫。每一次,主家都很滿意,甚至有的主家為表感激之情,將父親請到家中飲酒答謝。其實,父親是從來不飲酒的。但是,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有些年輕人對父親的做法產生了不滿,嫌父親太節約,說父親“小氣”。我們也勸父親:現在生活好了,主家也不會在乎這點錢,有要求大辦的就給他大辦,又不是自己的事,得罪這人幹嘛。父親聽了,很不以為然,他總是給我們講過去的事,從自身經歷中說明節約的重要。記得有這樣一件事:一九四五年的時候,天大旱,莊稼顆粒不收。這年,父親的大爺死了。由於窮,出殯出不起。當時欲小操小辦,不想卻拂了主事的意,主事拂袖而去。無奈,父親與叔罰了一跪,才將主事的請來。出殯時,給執忙的熬的是小米乾飯。家裡當時哪裡有熬飯的米,那是從別人家一碗一碗借來的。這件事在不到二十歲父親的心理深深地紮下了根,誰家一有紅白喜事,父親就想起了當初的艱難,不節省着給主家辦事,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一件事,讓大姐至今還記憶猶新。大姐結婚那年,父親給大姐置辦嫁妝,大姐想要一隻帶花的磁茶壺。父親答應了並在集市上給捎了來,本來是八角錢買的,為了讓大姐歡喜,就“欺騙”大姐說是一元兩角錢買的。其實,這種善意的“欺騙”在我們的生活中是時常遇到的。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這個秘密被大姐知道了。開始的時候,大姐很是傷心,甚至對父親產生了恨意,但後來想到日子的艱難,父親也是為了讓自己歡喜,也就不再難過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為了節省一點點錢,還要讓大人孩子都歡喜,父親可謂用心良苦。父親就是這樣,一角錢一角錢地節省,處處精打細算,處處苦着自己,唯恐遇到個病啊災的一時拿不過來。父親去世后,我整理遺物時,在父親的衣服里發現了一千多元錢和兩個存摺,一個一千,一個兩千,一個存的是兩年的定期,一個是三年的定期。當時我想,父親攢這些錢,得需要多少時日,又是受了多少的苦啊。我捧着這些東西,心裡沉甸甸的,望着父親的遺像,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六

  世上有萬物,人是萬物之靈,但任何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父親也不例外。父親的脾氣不好,愛發火,又是在那個年代過來的,所以很有一種封建家長式的作風,平時,說一不二,家裡沒有一點民主氣氛。就因為這,父親沒少斥責我們,我們也沒少惹父親生氣。

  印象中,父親發火最凶的一次是與母親。記得那時我還很小,一家人還在低矮的南房裡居住。當時是冬天,父親在挖河工地上。一天下午,父親突然回家來,我們感到很高興,象是有了喜事般,里裡外外不停地跑。但是,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不長時間,在屋裡說著話的父親母親突然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凶,最後父親竟將一個新的茶缸子摔在了地上,崩掉的磁撒了一地,母親在一邊嗚嗚的哭。我們在一旁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才知道,母親因為幾碗小米分得不公與奶奶發生了矛盾,母親受了很大的委屈。本指望父親回來了向他道說道說,出出心中的怨氣,不成想,父親不但不同情母親還說了一通母親的不是,母親氣不過,就頂撞了父親幾句。父親竟不依不饒,認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戰,就使勁摔了那個茶缸,給母親來了個“下馬威”。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沒有再理父親,也可能父親自知理虧,下一次回來的時候主動搭訕着與母親說起了話。

  隨着年齡的增長,父親在我們心目中的神秘感逐漸消失,加之父親已不再去挖河工地,不能再當他的那個已當了將近二十年的工程員,而是天天與我們朝夕相處在一起,自然我們之間就沒有了原來的那種新鮮感和好奇心。也許是父親不能再去挖河工地產生的失落情緒,也許是我們不總是把父親說的話當做“聖旨”,致使父親發火的次數增多,甚至有時因為雞毛蒜皮的一點小事也會引發一場“戰爭”。我們很是反感,甚至有一次,我竟產生了“離家出走,遠走高飛,永遠也不回家”的想法。現在想想,當時真是可笑。其實,父親的發火多半是必要的,有時是因心中憤懣,有時是因“恨鐵不成鋼”。

  但是,到了最近一年,父親真的老了,而且老得那麼快,那麼愛說愛笑的一個人卻完全變了,終日沉默寡言。按理說,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再也不用愁吃愁喝,過去奢望吃到的東西現在已變成了現實,並且一家人也由平房搬上了新樓,兩個孫女活潑可愛,但所有這些並沒能讓父親激動和興奮。我們這時真的希望父親能和我們多說說話,哪怕沖我們發火,和我們大吵一頓也行,但卻很難辦到。唯一讓父親感到興奮的是,老家來了客人。因為老家來的客人能帶來家鄉的消息,哪怕是不好的消息。看來,人到了這個年紀是非常想念家鄉的。我知道父親雖然人在這裡,心卻留在了老家。人是感情動物。一個人一旦離開了那塊夢牽魂繞的故土,一旦離開了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的父老鄉親,箇中滋味難以想象,但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這也許就是父親孤獨寂寞,沉默寡言的理由吧!令人欣喜的是,這時的父親還有三個愛好:讀書看報,聽收音機,記日記。這些習慣不僅給父親帶來了不少的樂趣,也寄託了父親的感情。

  父親年輕時就養成了讀書看報的習慣,很多情況下,他給人的感覺是知書達理,在給別人調解家務事時他也總是引經據典的。八年前,母親去世,家中只剩下父親一人時,他就把我們原來的飯桌改成書桌,放在炕上。桌上,一邊是半尺多高的報紙和書籍,一邊是檯燈和台曆。父親讀書看報有一個不怎麼好的習慣,無論書還是報紙,看過了不是整整齊齊地放好,或者是處理掉,而是隨意扔在一邊,好像看過了也捨不得扔似地,任其上面落滿灰塵,任其堆山滿垛。除非過年掃房的時候,才允許別人疊整齊放在別處,在這之前,誰若是撣掉上面的灰塵,規規矩矩地收藏起來,他是不依不饒的。為此,母親在世的時候,沒少和他生氣。

  父親的日記就記在台曆上。語句很簡單,頂多也就三五句的樣子,無非就是“今天趕集買肉二斤。今天老劉家(註:我大姐)來,捎來雞蛋十斤。今天出義務工半天”等等諸如此類的日常小事。我們看了覺得十分好笑就問父親記這樣的日記有什麼用?父親看了看我們,沒有回答,似乎不屑跟我們解釋。父親記日記的習慣大約是在母親去世的那年開始的。母親病重時,多有人來探望,為了記住這些好心人日後好有個報答,父親就隨手記在了台曆上,不想卻養成了這一習慣。到了最近兩年,父親輪流在我及姐、妹家居住,每次換住處時,父親總是把記着日記的台曆帶在身邊,像是一件跟隨了他多年的寶貝似的。一直到逝世的前一天,他還在堅持着記日記,那天記的是:“在北邊門診買葯兩盒:復方丹參片、香砂養胃丸;給曉月(我的女兒)買雪糕。”看到這些熟悉的字跡,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了父親的面容。

  七

  與父親在一起的歲月里,我覺得有許多事對不住父親,卻又無能為力;當然,也有讓父親感到自豪的事,那卻是微乎其微的。

  我秉承了母親的一些性格,與父親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父親耿直、外向、能說會道,我卻是穩重、內向、不善言談。父親擔心我這種性格在社會上會吃虧,會遭別人欺負。我參加工作后,父親就經常叮囑我要見事生情、見物生理,要會看領導的眼色行事,不能像在家裡一樣沒有眼力,並給我講了許多會伺候領導,得到領導賞識的故事。父親的話是很對的,怎奈教的曲唱不得。這麼多年,我雖做了很大努力,卻始終不能做到伶俐乖巧、曲意奉承,贏得領導的賞識,好在有的領導沒有過多地在乎這些,這是我所感到幸運的。但是父親總是不放心,記得每次在我這裡,總要來我的單位坐一會,或看看報紙或問問情況,目的是來“監督”我,唯恐有個閃失。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知道,在一般情況下,象我這種性格的人在社會上是不會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既不可能混出個一官半職,也不可能腰纏萬貫,而這個社會是很勢力的,所以,在求人辦事上成功率總是很低。這也是我讓父親感到失望的地方。去年的時候,也許是為了給我減輕負擔,父親看到別人並不費什麼氣力就辦了低保,就和我商量說托托別人給他辦個低保。我說,辦低保是有條件的,並且手續相當繁瑣。他聽了我的話后沒有說話,但臉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無奈,我與在民政局的朋友通了電話說了我的意圖,不巧的是,朋友已離開這一部門,但答應可以辦辦試試。我們滿懷希望地等着,但正在朋友努力給辦理時,父親卻滿懷遺憾匆匆地離開了人世。

  父親弟兄倆,我叔那邊沒有男孩,而我弟兄一個,也就是說兩個屋裡只守着我一個男孩。用父親的話說是千頃地一根苗。所以父親非常盼望着能抱上孫子,但是,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的孩子卻是兩個女兒。這無論怎麼說,對父親是個打擊,可儘管父親心中不十分歡喜,但對兩個孫女還是很疼愛的。去年十一月份,正是我家禍不單行的日子,先是妻子患了腰椎盤突出病,后是我的小女兒因闌尾炎住進了市醫院。開始的時候,因怕父親擔心並沒有把這一切告訴他,但精明的父親從我與姐(當時,父親正在姐家居住)的通話中察覺出了事情的端倪,在父親的一再追問下,姐只好告訴了事情的全部。父親當時就想來醫院,在姐的一再勸說下才算罷休。元旦那天,我和痊癒的妻子、孩子去姐家看父親。我們一下車,看到父親早已遠遠地站在那裡迎接着我們。當我們走近時,他一把將孩子攬入懷中,淚水一下子順着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父親是一個心氣很高的人,他十分盼望著兒子能夠長出息。小時上學,我是比較讓父親省心的,還得過不少獎狀。後來求學之路雖經過了一些曲折,但最後還是求得了一份稱心的工作。一九九六年三月,我的一篇文章得以在《河北日報》發表,他當時比我還高興,與別人閑嘮嗑,幾句話就進入這個主題,那個興奮勁真是溢於言表,並且後來托別人把這張載有我文章的報紙轉送給我,讓那人叮囑我:好好留着!那一陣子,企業正鬧騰着改制,裁減富餘人員,許多企業職工都被裁掉回了家,而我卻去了一個很好的單位,這讓村上的人很是羨慕,父親的臉上也因此增光不少。到這個新的單位后,我知道這個崗位的來之不易,所以工作很認真,取得了一些成績,得到了領導的認可,幾年下來,得了不少榮譽證書。其實,這是極其普通的一件事,但是,父親卻不這樣看,而是把榮譽證書和我的一張照片放在家中比較顯眼的地方。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父親的用意,但我還是沒有忍心說破,而是滿足了父親這種可笑而又帶點天真的虛榮心。

  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沒有想到,父親的這一天會來的這麼早、這麼快。

  早晨的時候,還是很好的。早餐吃了兩個雞蛋、半個饅頭,喝了碗半稀飯;中午的時候,說是胃有點滿不想吃東西,所以為父親而蒸的、他最喜歡吃的年糕也沒有吃,我想,到晚上再吃吧。因為平時也有胃滿吃點葯就好了的情況,也就沒有往太壞處想。下午,我因事去了別處卻接到女兒的電話說“爺爺有點難受”,我急忙趕回來。妹妹已趕了過來,而父親卻躺在了地上,並且已嘔吐過。我們不敢搬動父親,怕再有其他意外,隨即撥打了120,然後送醫院緊急搶救,直到晚上十點鐘竟沒把父親的生命挽救回來。父親走的時候是那樣的難受,大張着嘴卻喘不上氣來,直到他老人家咽最後一口氣,嘴仍然是張着的。

  父親走了,升入了天堂。小女兒在她的日記中是這樣寫的:7月11日,爺爺走了,真的走了,他升入了天堂。我真想讓爺爺告訴我,天堂好嗎?那裡有鮮花嗎?那裡有白雲嗎?那裡有早晨和黃昏嗎?我知道,爺爺不會告訴我了,因為爺爺不能從天堂上下來了。

  父親去了,而且永遠地去了,但他留給子女們的卻是不盡的愛。

  父親,我們永遠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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