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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腳印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父親的腳印 標籤:父親的病

  才不過是考上初中呀!父親那滄桑遍布的臉上就更加顯得憔悴不堪了。在於那28元的學費卻是難住了他,對於我的內心,縱然是有些憂鬱和猜忌,但好像又沒有太大的關係。

  父母經過了一番斟酌之後,決定求助母親的一位至親。至於父親當時要帶上我,我全然不知,是因為怕黑嗎?若說母親怕黑,我是深信不疑的,但父親向來不怕黑。我望着枝頭上的一隻孤孑的閉目遐思的長尾鳥,卻是尋不出個所以然來。

  晚飯後也就是日落緊接月出時,我便同父親出發了。那位親戚離我家大概有三四華里的樣子。一前一後,父親與我走在凹凸不平的黃土路上。月亮在雲端露了一下頭,便像個剛出道的女伶人似的又羞怯地縮了回去。遠空中的零星的幾點纖小的紅光向我投來憂鬱的一瞥之後,也慳吝地退藏了。它們似乎對月亮情有獨鍾吧,因此全躲進它們的閨房裡與月亮的約會作準備去了。於是天空中的光彩便被暗沉沉的雲幕完全地遮蔽了,以至於走在前面的父親的佝僂的背影都模糊了。

  我抬起手臂,且讓狹小底薄的鞋子觸撫顯得異常堅硬的泥土路,且用伸直的手指碰觸着路旁的白楊的樹榦。它們正挺着筆直的腰身分別以無量的手指——指着謐靜的夜空,彷彿就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委實給了我一種傲的感覺。清涼的露水灑降在若微喘息的棉花葉與那小溝壑里的雜草上,空氣里瀰漫了清新怡人的涼爽。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蟲類也集聚在這大自然的舞台上,起始了全奏,獻出令人陶然的青春活躍的情調。然而,在於我的心情,仍是感傷,而且虛空——也逐漸地向我的整個心胸里蔓延起來。不過,這絕對不是我分出心思去雜草叢中覓尋那支歡歌的主人而將褲管上都被涼絲絲的露水濡濕的原委。

  正這時,我的同伴,他在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折了回來。我當然知道他不是為了我磨磨蹭蹭地不願隨他前去的緣故,因為若是那樣的話他直接叫我就夠了。我什麼都明白了,於是哭喊道,“怎麼拉,這是怎麼啦?”為了表示我的強烈不滿,我背對着父親,將手裡的斷草頸送入口中,用牙齒將其截斷了數節。“聽我說,孩子。”父親語氣綿柔的竟然像個婦人。“這算什麼,這算什麼!”我掙脫被父親攥着的手臂說,“你又心疼錢了,我真不想當你的孩子了。”雖然說後半句時我把語調降低了一些,但這並不能說我心裡存在着膽怯,因為去年,由於我是連任三年的班長,所以便理所當然地被選中去聯校參加文藝大會。可是,我當時穿着姐姐的襯衫,在那個露天的舞台上,差點沒讓烈風把那件無限闊綽的襯衣,從我身上當著那些陌生人的面脫下去。為此,我臉上流着熱汗跑回家對着父親說的就是這句話。而且還連着說了許多與無能、無才有關的尖刻語句。儘管那時我頭上着實挨了母親一巴掌,但我心裡卻歡喜的不得了,因為父親就像犯了大罪的小孩子似的,勾着脖子站在我面前。“孩子,我是怕你受不了,所以才決定讓你回家等着。”清醒時我才知道,父親一直都在吞忍着我惡劣的情緒。於是,我將迷惑的心靈對準父親。——“受不了?”詰問了一句,我拔腿向著目的地的方向跑去。看來,我這57歲的父親,真是老糊塗了,竟然懷疑我敏捷的雙腿不適宜這段路程。一路上,我一直暗暗地嘲笑他,同時也責問了上帝,為什麼偏偏讓我享有既老邁也貧乏的父愛。

  過了那條流水淙淙的小溪,我又帶着嫩芹菜似的水草的芳息與父親到了熱情洋溢的親戚的家裡。但是,當父親拘謹而婉和地道出實情之際,那氣氛卻頓然變得蕭涼、啞默或說尷尬緊張起來了。甚至對方施出了鄙夷。父親忍氣吞聲地說的什麼,我不記得了,但他近乎哀求的語氣,我是沒有理由忘卻的。親戚,或說那家人一會兒搖頭嘆息,一會兒有情有理。——錢,倒是有,不要說28元,就是280元,也是有的。不過……最後,我可敬可愛的親人終於點頭幫忙,那就是把這件極其沉重的大事,落實在另一位遠房表親的肩上。“那一定是一個好辦法。”我忖思,因為表親是做生意的。單憑那輛我一直都想坐一次的摩托車就能說明他生意的興隆。

  於是我們帶着希求來到了從事商業工作的親戚的邸府里。親情的禮待讓四圍的純潔而散着強烈的溫馨空氣——只是一個瞬間就把藏於我心裡的憂鬱和惶恐征服了。我感覺那位親人的盎然的笑意和敬煙上茶而舞動起來的外衫,竟是那麼適宜我的眼睛。我顫着腳上很是“爽然”的布鞋,歡愉地坐在矮凳上乖乖地等待甜美時刻的到來。然而在他們夫婦明確來意時,空氣確是現出了幾分鐘的闃無人跡的味道。這之後,在我那位至親的提議下,他們便認真地、熱烈地討論研究起來……

  記得父親當時一直處於人微言輕的位置上。他默默地抽完了幾支煙捲兒,便雕像似的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儼然就是巴爾扎克筆下的“高老頭”的畫像:消瘦的臉上的顴骨高高地突起,顯得那地更小了(因為僅是黑夾白的鬍鬚就佔去了一小半)兩眼凝視着門外的空氣,彷彿要尋出一點幼稚的風味來吧。因此,我那似乎藏有美妙奧秘的心房,便封閉得更緊了,以至連可愛之燈都無法容進去了,這就是說,我終於因了枯燥煩悶而坐在父親讓給我的圈椅上困熟了。

  後來,當臉色黯然的父親叫醒我時,已是午夜了。失望和沮喪還是毫不留情地鑽入了令我心頭栗顫的心底——使那裡的朦朧的美妙,因沒有補給而餓死了。故而,我在心裡給那短命的美妙造建了一座超凡的陵墓。不知父親那時是作的何感想,只是記得他寧靜的額頭下那雙深沉的眼睛,既安祥又愧疚地看着我,不過怯弱和悲哀並沒有佔用那特別意味的眼神。

  朦朦朧朧的巨大陵墓下的厚重的黑夜,將來時的那條米黃色的曲線遮蔽的嚴嚴實實。雖然父親不時地夠着去牽我的手,但我仍感到茫茫的黑夜之中,有魔獸和惡鬼喁喁交談的聲音。當然這是我縮成一團的心靈稟告我的,卻不是我的耳朵聽到的。於是一當我感到身後有一個巨大而可怖的怪物拽我的后衣領的時候,我就配合父親的溫暖有力的大手。“這路的兩旁總共有65個墳冢。”我不由自主地開腔道,“左邊是28個,右邊是37個,總共比去年多了6個。”見得不到回聲我又補了一句。

  “別害怕,孩子,死人是不可怕的。”父親把握我的手加了一下力回答道。

  “嗯,我明白了,爹,我明白了——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胡說。”父親明顯地生氣了,但隨後又緩和了一下語氣說,“單是由於天氣的陰晦,是餓不死鳥雀的,就算是伴有暴風雪的陰日。”

  “什麼意思?”

  “記住吧,小子,世上最可怕的人是自己。”父親語氣冰冷的就像我以前碰到的一個過路的陌生人。因而我的氣憤讓我忍住了我的納罕,是說我將自己推進了一片更加惶惑和鬱悶的氛圍里了。

  就這樣,當我們摸回家時,一向怕黑的母親則正焦急地徘徊於冷清飾裝的門外,之可以這樣說,是因為那大門畔的冷清,已蹂躪了白日里父親沏上茶而人們便圍上來的歡悅的氣氛。而且圍裹住母親的樹蔭中的漆黑,若是用利刀刮下來,現出黎明的話,恐怕真的有千斤重。——真不知母親怎麼突然有那麼大的力氣背負嚇得我的靈魂都搖晃起來的摻雜着似如鬼哭的風聲中的黑暗。

  “真的在這夜路上摸回來的呀!你和孩子。”母親一把將我的手抓住,而後嚷了起來。接着又殷切地讓我感觸着她發顫的臂膀到了屋內的光明之中。迎着母親那溫和而濕潤的目光,終於,我的眼淚溢滿了眼眶,而後當真不爭氣地流下了既酸楚也灼熱的淚泉。心知肚明的母親心痛不已,同時,她慈容上的眼睛里也呈出了我這裡難傳的羞憤。但母親仍是讓我依靠在她的膝上,圍抱着我的肩頭,讓我向著在座椅上用手掌搓着額頭似乎是在擦汗的父親。“答應這可憐的孩子,明天的早晨,你就一個人去別的親友家裡出借他們的愛心!”母親語調中的強硬和霸道讓我詫異極了。但父親卻沒有半點猶豫遲疑,他走近我們,將他的雙手分別放在母親的肩頭與我的頭頂上,“就算是他得不到天上的輝光的憐恤,我也會讓這來自遠方的孩子的生命里充滿燭光的。”父親撫摸着我濕漉漉的臉腮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

  第三日的上午,大概也許是無路可走的父親,徑直地走進了我那雙“兒女”的小別墅:當時用幾隻母雞和兩大籃子雞蛋換回來的一如白天鵝的姑娘一樣白的一對小山羊,它們住在我和父親精心搭建的三、二平米的小草房裡。父親迅捷地用他粗糙的大手,把那對剛離開母親不久的“雙生兄妹”拎了起來。我幾乎完全是飛了過去,從命運之神的手裡搶下我的寶貝,彎着雙腿,緊緊地把它們擁攬在我突突猛跳的胸間。同時,我也用乞求的目光仰視着父親的嚴肅而瘦削的臉龐。稍後,我聲音變調地說,“爹,我求求您了,它們還小,待它們壯美嘍再賣吧!若是您不賣掉它們,上學時,中午,我可以不帶饅頭,也不讓娘給我買涼鞋了。”

  父親默然無聲地轉過身,反背着雙手在院子里移動着被地心力明顯地吸着的雙腿。這時節,母親也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了,她一面蹲下身撫摸我的頭額,一面揚起臉,閃爍着與親人相接的心靈的火焰說,“可是地,他爹,你前天晚上確真在妹妹那裡說過,待這隻公的羊羔壯健了,就能還上這筆錢嗎?他們家不是明年才給我外甥蓋娶親用的新房嗎?”然而,回答母親的卻是父親坐在門檻上狠命地抽出的一團團的煙霧。我死死地盯着父親那張在霧靄中的僵硬的臉——僵硬得如同帶有條紋的黃中泛黑的岩石。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我開始哆嗦啦。但是,還沒等這恐怖的氣息通到我的脈管里,父親就跨到了我跟前。他彎下腰身,既溫和也莊重地問道,“你是願意上學,還是願意留下這兩隻羊羔?說吧,大膽地說吧!說吧,孩子!”見我是一種夾着恐懼的緘默,父親耐心地追問着。

  “兩樣都要。”我避開讓我深感威嚴的臉,聲音小的猶如昆蟲的啼叫。

  “大聲說,大聲點,我的孩子。”父親竟然笑了起來,而且眼神里還放射着熠熠的光輝。

  我駭疑地望着父親,終於,我以在學校里跑操時的腔調吼道,“書,我要念,兩隻小羊羔——也不能讓我失卻。”“好好好,像個爺們說的話。”父親把手掌擊得呱唧呱唧的。

  母親與我像祈禱者發見了領拜人接通了上帝的電話似的驚詫而欣慰地望着他……

  後來,我果真如願以償,因為父親賣掉了家裡近三個月的口糧,把深含着汗水味的錢,塞到了我的手心裡。不過,那一年的十月,父親帶着我去了十裡外的村莊討了一次飯。因此我便成了我們村乃至整個鄉鎮七十年代出生的第一個討飯的學生。(但願也是最後一個)但有一點讓我匪夷所思:那自稱與我同樣第一次討飯的人,那讓我口裡吃着別人剩下的紅心地瓜,但我心裡卻因說了一萬遍——我可真不是你的兒子而厭惡的人,他為何能夠那樣應付自如呢?對於圍攻我們的不友善的氣氛。再者,父親又因何帶着我選擇在他生日的那天去討飯呢?難道那時他知道了自己身體里已經有了癌細胞了嗎?

  時至今日,我幡然醒悟,在那悠悠歲月的時光之中,在波瀾滾滾的生活海洋的浪濤之峰上,的確,是父親頂住了我苦痛的大門,幫我接通了燈盞的電源,把璀璨迷人的光芒賜予了我。這在人間從未單獨獲過一絲幸福的人,他是赤着腳在風雪之中為我鋪下了一條人生路啊!因此,我要踏着這一串串的腳印,向那巍峨雄偉的聖山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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