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青蓮君子

　　近從地方史志中搜出一篇舊文，叫《蓮峰記》，其中讚美蓮花峰，“蓮花之君子峰，山之最秀。”全國以蓮花命名的地方很多，可文中寫到的山水名不見經傳，在一個叫蓮花的地方，現在叫蓮花縣。她偏於贛西山林，崇山疊嶂，天然之秀，是個好地方。

　　《蓮峰記》寫於元代，作者滕賓，字玉霄，湖北黃岡人，至大年間翰林學士，國史院編修，出為江西儒學提舉，詞寫得很好，有十多首流傳於世。蓮花鄉間有個叫朱以亨的讀書人，酷愛家鄉山水便借地名自號蓮峰，被主管江西教育的滕賓大加讚賞，作文以記，在士林中推崇。文中寫道：“地之所有，人品系焉。君居山水佳處……白石嶙峋，如江搖白羽；紅泉點滴，如雨亂紅蕖；其攢青積翠，千岩萬壑，如疊青錢倚翠。蓋峰者，其境物蓮者，其形似也。”滕賓描述文辭優美，意境開闊，山川形狀如天地間碩大的青蓮。其後他又以蓮作比，稱讚朱以亨是個蓮花君子，山好水好養育了君子般的人物。文章在元明之際差點毀於戰火，保存至今有明朝解縉和江玉琳的題跋，解縉還在老朱家題匾：養志堂，養浩然之氣而志存高遠，山溝溝里有這些人文點綴，顯得耐人尋味。

　　文中品評了蓮花君子，蓮花君子首先是個智者，有峻峰一般的獨立人格，處世沉穩，淡泊寧靜，是個偉丈夫，“玲瓏峭拔而老成恬淡，此蓮之晚色，靜也。”其次是個可親、可敬而可畏的人，是個朝氣蓬勃的陽光士子，清秀超脫，與其相交，光明磊落，一如蓮花出水，有被清泉洗浴之感。“丰神凜然，出入光麗而一洗塵土，此蓮之靜如拭也。麗澤之說友，清流之託根，而特立介處，不同流俗，如蓮之亭亭獨出，兩兩相扶，不特不蔓不枝，不可褻玩也。”古代對君子的品評標準，自《論語》以來有很多，這裡借用蓮花說君子，生動形象，躍然於紙上。難能可貴的是滕賓從另一側面點出了一些讀書人的毛病，“以亨不為詭異險絕，不事崖岸圭角，不為陬隅培塿態度”。文人較為常見的毛病就是故作高深，玩弄學術手段，行為乖張，好走極端；其次是傲慢刻薄，不容他人；其三是抱殘守缺，固守一隅，滿足於一得一孔之見，門戶很深，行為處世混同於小人。這是人們很不喜歡的，一直到今天，中國文人的這些毛病還沒有根絕。我們說魏晉風骨，但尚空談，玄學味濃，讓人把握不了，青白眼又讓人受不了。宋元崇尚理學，君臣父子，守着天地間的一個理，但束縛個性，造就了不少偽君子。明清時王陽明心學盛行，格物致知，反觀內心，但沾了道佛味道，又高深莫測。到今天風氣一變，文人老毛病還在，是不招人喜歡的，大家還是很欣賞文人的獨立人格，讀書人要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要做蓮花君子。

　　滕賓的褒獎多是從人品上講的，朱以亨事迹已不可考，在文中講的另一個人南宋朱約山卻有聲名，他曾任衡州知府，是廬陵詩社成員，以其行為學識教育影響了大家都知道的文天祥，無疑是個蓮花君子。文中稱“君家約山翁風雅標緻，丈人行也。”山林里的文人彬彬如也，不同流俗，表率作用影響深遠。在山溝里訪古，一個不識字的老農都能叫出“整庵先生”、“山農先生”“瀘瀟先生”的名號，君子之風可不一般。羅霄山脈地區文脈綿長，文人很講究修身養性，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裡的山水楚風甚濃，屈宋騷歌在這裡留下很深的印記，當代屈原研究學者考證，屈原流放曾在這裡留下足跡，武功山南在遠古應有個叫陵陽的地方。其後的五柳先生採菊東籬下，開創隱逸詩風，君子不遇於時，則退隱江湖，對本地學子影響甚大。宋元明清出了不少一流的文人，如安福的鄒守益，是江右學派的領軍人物，進則做官，退則著述，很注重文人的自身修養。泰和的羅欽順在朝堂上恥與小人為伍，辭官歸鄉，不苟同朱熹理學，創立“氣學”。永新顏山農“急救心火”，身陷牢獄不改其志，他的觀點對文人的心靈解放意義很大。蓮花劉元卿與張居正不合而回到鄉間，積極從事教學活動，學術上主張回歸本源，反對花里胡哨，故弄玄虛。這些學者都很有個性，連鄉間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他們的號，尊他們為山林里養育出來的謙謙君子。

　　滕賓生活在鬧市，見慣了官場習氣，諳習市井文人怪僻，一個遠在偏地山林里的讀書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無疑是耳目一新。這種情景無獨有偶，朱家後代有個人物叫朱益藩的，跑到張之洞那裡，原想做個幕僚，張一見，喜愛的不得了，說你的前程不在這裡，應在京城，回去再努把力吧。朱後來做了光緒、宣統的老師，北大的校長。清朝覆亡，很多人跟着溥儀跑到滿洲做有辱國格的事，朱就是不去，在京城裡賣字為生，這就是君子行為。在滕賓的眼裡，朱以亨就如出水蓮花一樣清爽自然，有書卷氣而不迂腐刻薄，儒雅友善而不自命清高，行為有禮而不曲意附和。久在山林，遠離市儈，不受時俗影響，不被他人左右，不急功近利，天天就着好山好水磨墨，潛心研讀，獨立思考，有點像現在提倡的封閉式教育，過去叫閉關靜修，這肯定會打磨出一個讀書人的好品性。另外，羅霄山脈吳楚相交，廬陵文化、湖湘文化融合影響，產生了很多積極的文化因子。讀書人得山林文化熏陶潤澤，走出去就是不一樣，行為舉止如蓮花君子，清風送爽，美譽是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