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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涼的山林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文/慕容律格

  我喜歡家鄉的大山和森林,總是帶着絲絲哀怨陪伴着浩瀚林海度過“北大荒”漫長的冬季。

  今天,我穿着冬季登山服,來到了魂牽夢繞的完達山密林深處。面前是一個林木毿毿的山坡,秋天采蘑菇的時候我到過這裡。那時,坡上的樹林枝葉茂密,綠樹成蔭,山玫瑰和野葡萄的果實,水靈靈的掛在枝頭,就像一串串晶瑩的彩色珍珠,在碧綠的葉子和褐色的枝幹襯托下,那樣的鮮艷美麗。

  隨着深情的秋天慢慢走遠,凝重的嚴冬便悄然降臨了。一夜間,積雪遮掩了大山迷人的鳥語果香,寒風屏息了大山壯觀的閃電雷鳴,落葉覆蓋了大山炫目的斑斕秋色。穿梭在樹叢里旋轉的山風,無情地捲走樹梢最後的殘葉,把人們對季節的記憶帶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闊葉林和落葉松光禿禿的枝椏上,寫滿傷心地蒼涼。啊!這就是北國冬天山林里凄涼含蓄的美麗。

  “北大荒”嚴冬里的山林是美麗的、多情的也是殘酷的。帶着雪粒的寒風陣陣襲來,把我帶向了往事的回憶……

  我是黑龍江墾荒隊員的後代,當時黑龍江農墾是按照部隊建制設置,連隊是最基層的生產與核算單位,一個連的職工住在一起,連里設有食堂、衛生所、商店和小學校。甜甜是我兒時的同學,也是我家的隔壁鄰居。巧的是,我們都生於一九五四年,二月一日是我們共同的生日,她大我兩個時辰。也許是因為我家沒有女孩的緣故吧,母親特別喜歡甜甜,管甜甜叫妞兒,甜甜親親的稱母親娘。

  甜甜的父母都是南京人,也是大學的同學。後來甜甜的爸爸棄筆從戎參加了解放軍,建國后甜甜的媽媽追隨丈夫來到了“北大荒”做了一名小學教師,我們都稱她蘇老師。

  甜甜的爸爸姓尚,是小說《林海雪原》那個團里的一個連長,剿匪后留在“北大荒”建設國營農場,我們第二代“北大荒”人懂事的時候,甜甜的爸爸當排長,我管他叫尚叔叔。

  小時候,我最喜歡上音樂課,因為音樂老師就是蘇老師。蘇老師個子不高,特別喜歡笑,是那種甜甜的舒心的笑。我最喜歡看蘇老師笑起來的樣子,淺淺的“酒窩”在笑,翹翹的嘴唇在笑、彎彎的眼眉在笑、長長的睫毛也在笑,我幼小的心裡常想,蘇老師笑起來,一定比山裡的紅杜鵑還好看。每當蘇老師纖細柔嫩的手指在琴鍵上歡快的跳動,我總會想起媽媽那雙溫暖浸潤的手。

  每當夜幕降臨,尚叔叔富有節拍感的口琴隨着蘇老師甜蜜的歌聲輕輕地飛向窗外,伴着月色流螢,飄過茅屋,飄過村莊,飄過歡跳的小河,飄過幽暗的草塘。天籟般的歌聲至今仍然常在我的耳邊迴響……

  建設初期的農墾,職工住的都是簡易草房,燒飯取暖的薪炭,都要靠自己上山砍伐樹木解決。寒假中的一天,尚叔叔把甜甜安排在我家,和蘇老師拉着爬犁去山裡砍柴,天色已經很晚了也沒有回來。爸爸不放心,到村口的小路上迎接了幾次,都沒有見到尚叔叔夫婦的影子,我們一家陪着甜甜在惴惴不安中吃過晚飯。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和甜甜被“咚咚咚!”的敲門聲驚醒,原來是尚叔叔回來了。叔叔進門后急促的問道:“甜甜媽回來沒有?”我們一家被他的問話驚呆了。聽說媽媽不見了,甜甜哭了,我也抽泣起來。

  原來,這天的清晨,尚叔叔夫婦踏着濃霜上了山路,翻過幾道山崗,就要進入砍伐區的時候,蘇老師忽然想起家裡的爐火沒有熄滅。那時的草房非常容易發生火災,人離開家之前必須把爐子和灶膛里的火滅掉。由於砍柴走得匆忙,蘇老師忘記熄火就離開了。尚叔叔說:“我先往前走,你回去把火滅了,到前面的林子里找我。”“好的,我馬上回來。”蘇老師答應着,轉身回來了。

  蘇老師走後,尚叔叔開始砍柴,轉眼到了中午還沒有蘇老師的影子,叔叔也沒太在意,因為節假日里常有人帶着孩子找蘇老師補課。直到日偏西,還不見蘇老師回來,尚叔叔有些着急了,急匆匆地收拾一下砍柴工具下山回到家裡,看到家裡的爐灶早已用水滅掉,知道蘇老師上午回來了,敲開我家門之後,發現蘇老師不在,便猜想是蘇老師返回山裡的路上迷路走失了。

  爸爸和尚叔叔找到連長,報告了蘇老師走失的消息。連長聽后驚詫不已,把尚叔叔臭罵一頓之後,便緊急集合帶領全連的職工,以班為單位帶着手電和馬燈,分頭進山尋找。

  那時“北大荒”的冬季,比現在冷得多,夜裡氣溫經常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用“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去描述“北大荒”的冬天是遠遠不及的。蘇老師走失的那個晚上,大人們都上山了,我陪伴着甜甜站在院子里焦急的四下張望,幻想着蘇老師倏然出現在面前,但是映入眼帘的是山野里搖曳微茫的燈光,蘇老師的身影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到了第二天晚上,搜索的職工陸續回來報告情況,連長鐵青着臉,命令大家帶上兩天的乾糧繼續搜山。三天時間轉眼過去,看着搜山的職工拖着疲憊的身軀一隊隊回來,依然沒有蘇老師的影子,甜甜放聲大哭,娘緊緊地摟着甜甜,嘴唇劇烈地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清早,尚叔叔對連長說:“連長,三天過去了,甜甜媽不是凍死就是被野獸咬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借我一匹馬吧,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找回來,不能讓她做孤魂野鬼!“說到這裡,叔叔剛毅的臉龐痛苦的抽搐着。

  後來,我再看見尚叔叔的時候,他已經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腳蹬厚厚的氈靴,身上穿着羊皮軍大衣。看了甜甜一眼,對送行的爸爸說:“徐哥,甜甜交給你了!”爸爸爽快地說:“放心吧兄弟,早去早回!”沒等爸爸說完,尚叔叔策馬揚鞭飛馳而去,甜甜哭着喊道:“爸爸……早點回來……”凄涼的喊聲讓人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從叔叔看望甜甜的眼神里,讀出了什麼是溫情和無奈,也依稀懂得了男子漢的鐵骨柔情。

  第二天,尚叔叔從雞東縣哈達水庫的建設工地指揮部打來電話,詢問蘇老師回來沒有。

  第三天,尚叔叔到了密山縣的三道嶺林場,道了一聲平安,又急切的問蘇老師是否回家。

  第四天,在寶清縣內的龍頭軍馬場尚叔叔打來電話,詢問蘇老師有沒有音訊,並且說他給爸爸寫了一封信,以後有啥事就按信里說的辦,還告訴爸爸他明天要到虎林縣的大山裡尋找。

  尚叔叔走後,連長一直沒有放棄尋找蘇老師,每天都領着人進山搜索。就在尚叔叔打來最後那個電話的下午,蘇老師的遺體在離連隊幾十公里的一個山崖下找到了。她是返回山裡的時候迷了路,誤入了原始森林。蘇老師是被凍死的,軀體捲縮在雪地上,淚水和呵氣凝成的水汽在臉上結成了晶瑩的冰凌,蘇老師遺體前方的雪地上,寫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大尚我愛你!甜甜媽媽想你!我想回家……看到眼前的情景,身經百戰的連長忍不住大放悲聲。

  不記得又過了幾天,尚叔叔的信到了。爸爸急忙抽出信紙,輕聲地念着:“徐哥你好!當你看到我的信的時候,我們也許已經陰陽兩隔了。今天我在龍頭馬場借宿,這是我幾天來第一次想睡會兒覺,兄弟太累了。借來紙筆給你寫封信,今天不把信寫出來,也許以後沒有機會了……

  我獨自一人出來已經四天了,甜甜媽仍然沒有蹤影。想起她的失蹤,心裡除了悲傷就是悔恨,越想越不能原諒自己!幾天來,我的嗓子已經喊破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尋找起來更難了。每天我走在樹林里,甜甜媽的身影總是在眼前閃現,時間真的難熬……

  徐哥,明天我就要進入虎林縣的原始森林了,我清楚,一個人在冬季進了深山,無疑是九死一生,也知道她生存的機會很渺茫,但為了我的愛妻,為了給甜甜一個完整的家,顧不得這些了!

  說起身後之事,唯一讓我放心不下的是可憐的甜甜。今天我已經給老家父母發了信,告訴老父如果收不到我的第二次來信,就說明我不在人世了,要父親把甜甜接走。如果老家沒有人來,甜甜只能交給哥哥你了,你要把她當做親閨女撫養,弟弟在遠方給你磕頭了……”信,讀到這裡,爸爸哽咽了,背過臉去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娘和甜甜早已哭成了淚人。

  從此,再也沒有了尚叔叔的任何音訊。

  時間在我家牆上掛鐘的“滴答”聲中遊走,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始終沒有看到甜甜老家來人接她。

  天隨我意,甜甜就這樣留在了我家。

  自從爸爸媽媽相繼離去,甜甜沒有了歌聲,也沒有了笑容,不管娘怎樣細心呵護,甜甜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娘看在眼裡急在心上,無可奈何只能偷偷背地裡流淚。中秋節過後的一天夜裡,我聽娘說:“他爹,家裡的幾隻母雞現在不下蛋了,有空殺了吧,給妞兒補補身子。”不久,家裡又相繼出現了我從來沒有享用過的奶粉、冰糖之類的營養品,但是,這些東西娘沒有讓我嘗過一口,都是買來給甜甜補身體的。

  遭遇家庭變故第二年的寒假甜甜病倒了,高燒不止還伴有劇烈的咳嗽。連里的醫生治療幾天不見好轉,連長派車把甜甜送到了場部職工醫院。到了醫院甜甜已經昏迷不醒,娘連續幾個晝夜不吃不睡,不停地在病床旁邊“妞兒,妞兒……”的呼喚着。第四天的晚上,甜甜突然醒了,拉着娘的手深情地說:“娘,我真不想離開你,也捨不得爹爹和弟弟……”喘息一陣接著說:“弟弟偷吃雞肉和冰糖你不要再打他……他還小……你打他我心疼難受……”娘把甜甜抱在懷裡,邊親吻着邊喃喃地說:“好妞兒,娘不打他了,只要俺妞兒的病好了,妞兒說什麼娘都依你。”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過後,甜甜伸出手來撫摸着娘的臉,神情詭秘的看着窗外說:“娘,我要走了,你看爸爸媽媽來接我了……”話音剛剛落地,甜甜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停止了呼吸。“妞兒……妞兒啊……俺那苦命的妞兒呀……”病房裡傳出娘悲天愴地的哭聲。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是我和甜甜的農曆生日,剛滿九周歲的甜甜在娘的懷裡寧靜地走了,和她的父母天堂團聚去了,永遠走了……

  冷颼颼的風呼呼地颳了起來,把我從往事的回憶中吹醒。晚霞漸漸掛向了西山的樹梢,黃昏在松濤和獸鳴中悄悄降落,黛藍的天空閃動着颯颯飛翔的夜行鳥的黑影。我惜別蒼涼的山林,在對甜甜一家的追憶中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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