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審美情趣

　　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夜，我獨自徘徊在這座城市的街頭。凜冽的寒風裹挾着絕望迎面而來，昏昏懨睡的路燈光慘淡凄黯。一兩隻流浪貓或狗毫無目的地在街角遊盪，偶爾不知從何處鑽出一位醉酒的漢子或一個塗脂抹粉的妖艷佻盪的女子。這座城市的夜晚，顯得凄清和冰冷。

　　我像得了進士即將放官的舉子焦急地期盼着有個郡守或縣丞的肥缺，可這座被寒風碎裂在暗夜中的城市其實並未真正想容納背囊空空、飢腸轆轆的遊子，這讓我顯得尷尬而又無奈。多少年來，我一直在不斷地思索着那個皓月當空、天寒地冰的深夜，體悟着它對一座城市的審美情趣所帶來的影響。從那以後，我對這座城市產生了警覺和厭倦，也許註定它要與我擦肩而過。

　　這讓我很容易就想起了近在咫尺的李太白。才華橫溢、傲骨嶙峋的李白以投奔親朋好友的名義攜帶妻女來到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一住就是悠長的二十餘載。那時，這座城市以其恢弘的氣度吸納了還在為生命奔波的才子，為其在城西的小南門找到了居所。從此，他日夜出入賀家酒樓，飲酒賦詩，暢敘幽情。那位酒樓的老闆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身材消瘦、神氣憂傷的年輕人若干年後會讓這座小小的酒樓名聲大振，並使之永垂千古。李白就是在這座江北小城被唐玄宗徵召，“仰天大笑出門”而去，帶着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前往京都洛陽。隨後，恃才傲物的他因得罪權貴被賜金放還，重又回到了這座城市。有時我就在想，假如他不在醉酒之時讓楊貴妃捧硯，高力士脫靴，命運會不會被重新改寫？

　　其實，在這裡有一個令人心酸的悖論，世俗與高貴永遠都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體，一朝有變，人的前途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更。當命運鬼使神差地被一兩個雞腸鼠肚的小人掌控着的時候，再高貴的靈魂都會被扭曲得一無是處，就如我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夜。李白帶着酸澌的心痛和無言的悲哀重新坐在賀家酒樓，茫茫然望着在空中飄散着的雪花，下決心離開這座讓他傷心欲絕的小城，去萬里江山作一次長途的旅行。其實，那一刻，這座城市失去了所有的魅力，天空飄散的無疑是淡淡的雲煙。

　　可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其實至為豐厚，足以讓李白留戀忘返、品讀終生而不離不棄。今天，當我一腳踏進料峭的寒風，馬上就站在了人流絡繹不絕的通衢大道。可我此時竟頗為躊躇，不敢邁動半步。左邊百里之外，就是儒學鼻祖孔子的家園；再走幾十里，便是儒學的另一位豐碑似的人物孟子居住過的地方。也就是說，我每行一步就可能踏着兩位大師的足跡，他們肯定曾在我所處的這座城市中躑躅、徘徊，或是孤獨地為生計奔波，或是為推行仁政帶着弟子們惶恐不安地竄行。朝左幾十里地，還有一位儒學的集大成者荀子，此時的他也正在荒煙蔓草間做着濟世安邦的大夢。這裡是古代文明的發祥地，是儒家文化萌生、發展乃至走向輝煌的聖地，它理應擁有宏大的氣度和江海般的寬容，接納四方才子和思慕而來的賓客。

　　說實話，這種開放積極的心態早在千餘年前就已經流淌在這座城市的血脈中。為解決漕運的燃眉之急，朝廷下令開掘舉世聞名的京杭大運河。幾年之後，這條浩浩蕩蕩的運河貫城而出。河面上，商船往來，百舸爭流；沿岸邊，碼頭林立，商賈雲集。這座古城一夜之間，似乎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煥發出勃勃生機和活力。它的活力來源於一種精神，一種情懷，一種積極的心態，而絕非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在夜深人靜之時，眺望萬家燈火，不僅在想，這座漸趨繁華的城市骨子裡應該真正具有一種什麼風骨，才能散發出光華四溢的獨特魅力。由儒家的務實到大運河的開放，它有沒有一種凝聚的力量，讓那些像李白一樣的有識之士擁有一個寧靜而安詳的人生港灣。

　　可這座城市畢竟曾在矛盾和痛苦中掙扎。在文化氤氳陶染的同時，向西北行走百餘里就是那座梁山大寨，水泊梁山的艄公號子似乎還在耳邊回蕩。其實，那也是一種文化，一種張揚個性、反抗壓抑的精神力量。表面上，這與儒家所張揚的文明格格不入，可事實上，在這座不大的城市裡，各種文化卻交相輝映，相得益彰，共同詮釋着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不能不是一個奇迹。

　　那個漫長、凄冷而孤獨的冬夜，已隨着歲月的硝煙被淡忘在一片雲煙之中，而對這座城市的深沉思考卻正浸透着我的心魂，充溢在四周淡淡的寂靜中。

　　而今，這座城市的建設者們正在揮毫潑墨，用一種博大的胸襟和開放的心態，迎接每一天的朝陽，送走一次又一次的落日餘輝。鱗次櫛比的高樓衝天而起，大運河文化也正滋潤着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未來，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正隨着殆盪的春風向我們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