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吼你一嗓子

　　當晚自習上課的鈴聲響過半分多鐘時，我推開教室門慢慢走向講台。

　　在打上課鈴后的這半分多鐘，加上稍前的一兩分鐘時間，我一直站在南教學樓三樓的走道里，兩眼透過玻璃窗從高處欣賞着校園的景色。目光溜過暗綠色的樹冠和樹叢，溜過被略顯枯黃的短草覆蓋著的足球場，還有穿行在足球場上和校園小道上，匆匆趕往教室上課的學生們。然後，將目光一直延伸到足球場北邊的灰白色的北教學樓上，再把目光定格在北樓前在微風中高高飄舞的國旗上。偶爾也注視暗藍色的天幕，和天幕上幾顆早現的閃閃星星；還有偶爾掠過足球場上空，急急向西低飛而去的零星的小鳥們。這是深秋一個難得的連天陰雨後呈現晴朗的傍晚。西邊的天空，有幾抹淡雅的晚霞投射向東，把有些高大的松樹或柏樹的樹尖，像是塗成了一小節金頂。雖然夜幕快要降臨，但仍掩蓋不住晚霞吐出來的絲絲水紅色。我的心裡說不出有什麼樣的感覺，只好像在叨念着“又到上班的時間了”。此刻，滿耳充盈着剛進到教室里的學生們歡騰的吵鬧聲，上樓梯時重重的踏步聲。走道上，說說笑笑的學生與我擦背而過。儘管如此，他們的歡樂是影響不了我的心情的，我仍然保持着極為深厚的職業素養，內心平靜，胸無雜念。哪怕還有些你追我趕着衝出教室的學生，在猛然看到我站在走道上時，突然用手把住門框，讓身體來個急速的180度繞門軸旋轉，然後再反向把門打開后折身沖回教室，我還是不會為此動容。我知道，這是晚飯後學生走進教室上晚自習前，最常見的歡樂情景了，也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

　　我猜想，可能是他們才吃得飽飽的肚皮需要劇烈運動，才會讓他們的身體得到舒緩吧，所以我理解他們此刻的行為。當我的目光與他們在風得最開心的時候不期相遇時，我也只是微微地向他們笑笑，是想用目光告訴他們，你們大可不必那麼緊張，這是你們應該開心放縱的時候，盡情快樂時注意安全就好。正是這樣的原因，讓我特意晚半分鐘走進教室，他們樂翻天的慣性，是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慢慢自行剎住的。

　　可是鈴聲響過半分多鐘，當我慢步走上我上課的教室講台時，教室里彷彿還象歡樂的海洋，熱鬧聲一片。尤其是教室後部的不少學生還在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甚至還有幾個人在教室里東奔西跑，根本不看講台上是不是有老師。看到這樣的情景，我站定在講台上足有十多秒鐘，雙手互握着放在檯面上，沉着眼光，臉部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坐在前部的一些學生，看到我的樣子馬上安靜了一些。

　　“別吵了！”

　　“別吵了！”

　　“別吵啦……！”

　　我聽到有三個坐在教室前部的學生，將頭扭轉向後面，先後喊了三嗓子，並伴隨着有的學生狠狠拍打桌面的聲音，亂響成噪人的洶湧聲浪。尤其是第三個學生還有意將尾音拉長，希望讓吵鬧的同學能聽得進去安靜下來。但他們喊話的效果並不佳，吵鬧的聲浪沒有明顯減弱的跡象。

　　我緊抿着嘴唇，身體筆直地站在講台，瞪眼看着這歡樂的海洋。此刻，我似乎再沒怎麼聽到從別的教室傳來太大的聲音。當我的手慢慢摸着黑板擦正要敲擊講桌檯面時，我聽到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學生望着我說了一句話。他是一個身體瘦弱的學生，個子不高，長得白白凈凈，戴副眼鏡，平常上課聽講很用心，坐位正好在中間，我對他有較深的印象。只見他仰着頭朝向我看着，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我聽得清楚。他說，“你吼他們一嗓子就好了”。聽到他這樣說，我臉上嚴肅的神情一下子放鬆下來，對他裝成無奈的樣子淡淡一笑，輕輕搖搖頭，原本想重敲下去的黑板擦變成了輕輕地、緩緩地敲擊，並富有一定的節奏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三響一拍，一拍三響。這是一個有着54個全是男生的班級，他們的年齡大都是十六、七歲，精力旺盛，充滿朝氣。我大約敲了三拍，學生們終於反應過來，吵嚷的聲音慢慢小下來，不在坐位上的學生也開始回到自己的坐位。

　　“看到這樣的情景，讓我想起了前天在網上看的一段視頻。”我停下了敲擊檯面，兩手分開撐着講桌的左右角，身體稍微前傾，頭微微上揚，眼睛盯視着剛才吵鬧聲最大的區域，用徐緩而雄渾的中音發話了。

　　“是什麼視頻呀，給我們講講啦。”有學生在下面大聲發問，這聲音當然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像噪音了。

　　“我看的是奧巴馬——美國新當選連任的總統奧巴馬——他的勝選演說”，我繼續說著，語調不高不低，節奏明顯比我講課時慢一點。

　　“哦，那是怎麼回事呢？”學生們在附和。

　　“看到你們這樣吵鬧，我想到奧巴馬在演講開始時，萬人歡騰的熱鬧場面一下子就能很快安靜下來的情景。那情景讓我覺得，我們班在坐的一些人的個人素質與別人相比，真是需要好好提高一下呀。”我這句話一說完，教室里幾乎完全安靜下來，學生們嬉皮笑臉的表情也逃得不見了蹤影。我知道學生們中套了，他們那一雙雙向我投射過來的眼神分明告訴我，他們想聽我講“題外話”了。當然，也有學生說我上課時愛“講故事”，我有時自嘲為“胡侃”。我也知道，學生們愛聽我“胡侃”勝過讓他們聽講授的正經內容。

　　“也許你們有人認為，奧巴馬是總統，他是美國最尊貴的人，是大官。他要講話，別人還敢在下面吵鬧嗎？但情況並不完全是這樣。”我稍微提高了一點聲調，語速不快不慢，目光掃視了一下全場，繼續說道。“我聽說，在美國人的心目中，他們是以個人奮鬥和成功來評價一個人的高低貴賤的。社會職務的高低，並不能完全代表他自身的尊貴和榮耀。一個人擁有的財富越多，只要他是合法地取得，就說明他非常努力，也非常成功。他就會越讓人尊重，他的社會地位可能也就越尊貴，比如微軟的老闆比爾﹒蓋茨。當然，能當美國總統，奧巴馬肯定也是非常成功的人，受到美國民眾的尊敬也是自然的了。”

　　“剛才幾個同學喊話叫大家安靜下來，但那些吵鬧的人只當是耳邊風，根本像沒聽見”。我說這話時，坐在靠牆的一個學生昂起頭拍了拍胸，沖我搖頭晃腦地笑着。他是班長，個子瘦高，也戴副眼鏡，黑黑的二寸長短髮像是都要攀涌到頭頂部位。也可能是他頭頂有兩個漩窩的原因吧，髮絲看起來根根像是豎著一般。我知道那三嗓子里尾音最長的一嗓子是他喊的，我報之以讚賞的目光。“也有同學建議，叫我吼一嗓子讓你們安靜下來。說真的，我不想吼，我也沒有力氣吼。”說完，我故意把頭低下來輕輕搖擺幾下，望着那位瘦弱的學生，呵呵地笑了笑。學生們也附和着笑了起來，剛才有些冷峻的嚴肅氣氛變得和緩輕鬆多了。

　　“你們真以為我沒力氣吼一嗓子呀？”我故意反問，“跟你說，今年上半年，我在武漢一個歌廳和老師，還有我們幾個同事唱歌時，其中有個武漢的老師，他那嗓門真叫大。他唱高音時，能把歌廳里所有的聲控燈全部唱亮起來。那些個燈，你沒有足夠大的聲音是唱不亮的啦。我呢，我的聲音也能唱亮兩三盞燈啊，應該也不小了吧？呵呵，那天我是喝了酒的，特能唱。”我頓了頓，學生們聽了也呵呵地笑起來。

　　“我今天也喝了酒，你信不？”我向前探頭望着學生，故意發問。他們看着我的樣子笑得更放鬆了。

　　“今天我是喝了點酒，”我接著說，“但我沒有酒癮，大概只喝了半兩吧。可是如果要我吼你們一嗓子，在這樣封閉的教室里，我還是吼得出來的。興許那聲音會大得嚇暈個把兩個人，也是完全有把握的”。有的學生笑趔了嘴。

　　“但是我真不想吼你們一嗓子，我覺得那樣對你們太不尊重。”我語氣嚴肅地說，“我一直認為，學生和老師是平等的，至少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們這樣的學生，和老師在看待社會、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待基本社會道德問題方面，應該沒有太大差異，知道一般的善惡與美醜標準。所以，師生之間的關係，應該像朋友一樣，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彼此配合，和諧相處。做到這樣的前提是什麼呢？作為老師要堅守自己的職責，作為學生要明確自己的任務——意思就是說，雙方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情，不逾矩，不違規。這樣才能有和諧的師生關係，也才能體現出個人的較高素養。讀書學習不光只啃一點書本上的東西，學會怎樣做人——做個守公德，有素養的公民——也是我們的必修課。奧巴馬面對成千上萬歡呼的粉絲，沒有大聲吼叫，只用了三句話——“Thankyou！”，“Thankyou！”，“Thankyoumuch！”——就讓他們安靜得像靜謐的夜空（學生對我說英語呵呵地笑了）。他說每句話的時間間隔大約是兩、三秒鐘左右，歡鬧的人群就安靜了下來。粉絲們對總統尊敬的成分有一些，但我覺得，更多的是他們對人與人之間，應彼此尊重的認識素養更高一些。十多年前，有些西方人常笑話去他們國家旅遊的中國人沒素質，說什麼中國人喜歡隨地吐痰，亂扔垃圾，到處亂刻亂畫，說話吵吵嚷嚷什麼的。現在國人這方面的毛病沒有了，出國的人大多也是高素質的人。但是如今又有了新的問題，比如在公共場所高聲打電話，在餐廳吸煙，擠公交車，開車違規超車等。這當中有些雖不一定全是個人素質問題，也許只是各人、各地的風俗習慣，但有些陋習不除去，最後還是會影響到個人的素質上來。你們說是這樣嗎？”學生們笑了笑，算是回答吧。

　　“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總是以個體——也就是個人的進步和發展為基礎的。個人是組成社會的細胞，沒有個人的進步和發展，哪裡有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呢？如果一個社會，大多數人的素質都不高，這個社會怎麼也談不上是個進步和發展的社會，更談不上是一個真正現代化的社會。”我看着學生齊聚過來的目光，繼續滿足着他們傾聽的興趣，“所以不要小看今天的吵吵嚷嚷這個事，它反映出我們一部分同學的素質高低”。

　　“我並不是要求你們對待我站在講台上，要像美國民主黨粉絲對待奧巴馬那樣”，我說了這句話，學生們又笑了起來，氣氛再一次活躍了些。我也忍不住笑了，覺得自喻過高怪不好意思的，“我的意思是說，既然已經打了上課鈴，該安靜就要安靜下來，我們當中有些同學要看書學習，需要安靜的環境。能約束自己遵守規章制度，既是保持自尊和體現自己良好素質的條件，也是獲得他人尊重的前提條件。如果大家都不遵守規章制度，各行其是，這個班級還能象個班集體嗎？推廣開來的話，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國家還能健康存在和發展嗎？”說到這裡，我看到有的學生把頭低了下去，眼光也放平收回了很多，不象先前那樣一副昂首渴求的樣子。我知道我的話講到這裡該打住了，後面的事情讓他們自己看着辦吧。

　　“好吧，講了半天，言歸正傳，大家抓緊時間看看書，完成上午布置的作業吧。”話音落下，我聽到學生們拿書、翻書的一片輕聲。

　　（寫於2012年11月10日夜，11日修改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