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個必然會來臨的節日

　　我拉着女兒的手跟在小姨的後面走進了房外低矮潮濕的廂房，看見了已經一年多卧床不起的白髮蒼蒼的外婆，她眯着眼縮成一團，一隻黃色的老貓躺在外婆的腳邊“呼嚕呼嚕”地打着盹，床頭的桌子上凌亂地放着一些藥盒子和麵包之類的食品，床下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從床上掉下來的稻草。

　　“婆”，我低聲喊道。

　　外婆沒有應答。

　　“婆，小林回來看你了”，我的聲音又稍微大了點。

　　“媽，你的外甥小林他們回來看你了”，小姨拉住外婆的手搖了搖。

　　“哦——小林回來了……”。外婆緩緩地睜開了眼（但他什麼看不見），伸出左手來（她想要坐起來），我趕忙拉着外婆的手扶她靠起來。外婆的這雙手已經沒有任何血色，骨瘦如柴，我再也無法相信這雙手就是曾經為我做出我怎麼吃也吃不夠的油炸甜心芝麻餅的手來，再也無法相信這雙手就是曾經一邊撫摸我額頭的汗水一邊悄悄地塞給我手心一個煮熟了雞蛋的那雙手來。我藉著昏黃的光線仔細地端詳起外婆來，我多麼想從腦海中積累的古詩哪怕是詞語也行來描述下外婆，但任憑我怎麼絞盡腦汁也是白費心機，古詩中的詩句大多是描寫“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的鬱鬱蔥蔥的青春，想來想去最終只想到李密《陳情表》中的八個字：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嗚嗚——

　　“你們終於回來看我了，你再不回來就見不到婆了……”

　　嗚嗚——

　　“我現在成了廢人，讓你舅、舅娘端吃端喝，拖累了一家人……”

　　嗚嗚——

　　“我現在只盼着閻王爺早點把我帶走……”

　　嗚嗚——

　　“以後你們過年過節回來一定要到我的墳前多燒點紙錢……”

　　嗚嗚——

　　我本想說點什麼話，但這一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任憑眼淚順着臉頰流下。

　　……

　　“爸爸，你為什麼哭呀？”，從房間里出來，女兒問道。

　　我沒有出聲。

　　“爸爸，你為什麼哭呀？”

　　“因為外婆生病了。”

　　“外婆生病了，好好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就會好起來。”

　　“是的，但外婆的病好不起來。”

　　“爸爸，好不起來是不是會死呀！”，女兒突然說道。

　　……

　　“是不是會死？”

　　“恩。”

　　“爸爸，死是什麼？”

　　……

　　“走，我領你看貓去”，我抱起了女兒，我知道女兒是喜歡小貓小狗等小動物的，但關於“死是什麼”的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縈繞。

　　是啊！死是什麼？

　　史鐵生在《我與地壇》里寫到：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正是在這樣，史鐵生在自己為自己修的墓碑上刻下：輕輕地我走，正如我輕輕地來。

　　是啊！人生自古誰無死呢，無論我們面對也好不面對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死終究是會來臨的。人不能總是活在幻想和神話之中的，執着的精衛他填不平浩瀚汪洋的大海，頑強的愚公以及他們的子子孫孫又能奈太行王屋二山何，倔強的夸父他追不到太陽落得個人死身亡的下場，箭神后羿他也絕不可能射落天空中的太陽，唐吉可德大戰風車只落得個貽笑大方的料子，梁山伯和祝英台化不了浪漫的成雙的蝴蝶，我們這些世俗的人啊，醒醒吧！也許多想想死才能更好的活——

　　我還是會想起史鐵生在《我與地壇》里的文字：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裡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着喊着鬧着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着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着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

　　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常常做着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喊外婆——

　　“外婆”，我柔情似水地喊。

　　“外婆”，我聲啞力竭地喊。

　　“外婆”，我焦急萬分地喊。

　　“外婆”，我滿頭大汗地喊。

　　“外婆”，我雷霆萬鈞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