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落在地的杯子

　　初中的時候，他是班裡眾女生目光關注的焦點，因為他的陽光，他的幽默風趣，在課上他回答問題的方式，經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那時的她是班長，十三四歲年紀的小女孩的身高普遍要比小男孩高，她留着齊耳短髮，一副假小子的模樣，站在講台上吼一聲，把班裡調皮搗蛋的男生整治得服服帖帖的。男生們當著她的面說她壞話，其實背地裡，偷偷喜歡她的男生很多很多。其中包括他。

　　他學習成績不太好，覺得自己配不上優秀的她，因此只是默默地喜歡着。每天清晨他總是很晚到教室，從她的座位旁走過，喊一聲：班長早！然後沖向自己的座位。全班都聽得見。要好的兄弟問他：班上很多女生喜歡你，那你喜歡誰？他念出的是她的名字。忽然不知從哪天開始，有流言說他喜歡的人是她，惹得一群女生對她嫉妒不已。大家開始拿他們兩人開玩笑，交作業時把他的本子放在她的上面，老師發作業的時候，念完她的名字，緊接着就是他的，然後全班一塊兒起鬨。

　　她生日時，他送她禮物，是一個畫著可愛圖案的陶瓷杯，本來是放學后偷偷塞進她的抽屜里，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被其他男生髮現，禮物的包裝紙上，歪歪扭扭地寫着他的名字。於是全班哄然，他到教室時，看到的景象，是他精心挑選的禮物在其他男生們的手裡傳遞着，他們叫着喊着笑着，而她靜靜地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漲紅着臉，不知所措地看着教室里不受控制的場面。男生們看到他走進教室，停止了哄鬧，把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正拿着他買的禮物的男生走到他面前，主動把禮物遞給了他，忽然間，教室里響起了一致的聲音：表白！表白！表白！他猶豫了一下，仍是決定走向她，伸手把禮物遞到她面前，說：班長，生日快樂。她用手一推，撥開人群朝教室外跑去。禮物最終是沒送出去，放學后，大家正忙着整理自己的書包，他拿出自己抽屜里的盒子，打開包裝，看着那隻杯子，失落的心情，比起輸了一場籃球賽要更加讓他難過。他一鬆手，杯子重重地跌落在地，碎成幾塊。嘈雜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她停下了收拾書包的手，楞在那裡，不敢看他，心如那個杯子一般，突然失重。他很快把書塞進書包里，抓起書包衝出了教室。她回家的路上路過籃球場，看到他一個人佔據一個籃筐在打籃球，他不間斷地抬手，投籃，卻沒進一個。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樣從她座位旁走過，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喊道：班長早！之後的初中生活，和之前一樣，上課，放學，考試，男生課後的打鬧，女生聚在一起的閑聊，在多年後回想起來，是輕描淡寫的時光，是酸澀的，也是溫暖的。而對於那時的孩子，生活里的每一次歡笑或是淚水，都是色彩斑斕的夢。年少的輕狂，以為運動會上贏一次賽跑就是偉大的勝利，在和隔壁班同學爭籃球場地時，誰和自己一起被打得鼻青臉腫，誰就可以是永世的兄弟。

　　樹蔭下，操場旁，課桌里，青春匆忙的腳步，來不及在任何一處逗留。中考，畢業，離別。她去了市重點中學，向著光明的未來又邁進了一步。而他去了一所普通高中，開始學習畫畫，準備三年後以美術生的身份參加高考。她平靜地度過她的高中生涯，每天放學后坐公交車回家，經常看書到深夜。偶爾在公交車上遇上初中同學，會有人有意無意地提起他，他在自己的高中里成為了風雲人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一個月換一次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她只是默默地聽着，回到家裡，從寫字檯的抽屜里取出當年偷偷撿回來的那個摔碎的杯子的一小塊碎片，沒有任何猶豫地扔進了垃圾筐中。

　　高考她順利地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在一座新的城市，重新開始生活。在校學生會裡工作的她，經常收到表達愛意的書信，然而她從未回復過任何一封。室友小A問她：你有喜歡的人了？她說：有過，不過那是初中時候的事了。小A說：你告訴過他你喜歡他么？她說：沒，那只是年少懵懂的吸引罷了。小A說：若是你曾經暗戀的對象永遠不知道你喜歡過他，那定是一種遺憾。如果是我，現在一定會鼓起勇氣站在那個人面前，告訴他，我曾經那樣地喜歡過你，因為有你的存在，我的青春曾那麼美好過。

　　過年放寒假回家，她決定組織初中同學聚會，她想念當年放學路上一起談論高年級帥哥的小姐妹，想念曾被她把名字記在小本子上，下課後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斥的那些調皮的男生們。還想念他，曾經悸動的心是給了他的。她沒有他的聯繫方式，只能委託別的同學告知他。然而那一年的同學會，他沒有來，聽人說，他第一次高考失利，正在複習準備再戰一年。她有些失落，因為她內心掙扎了很久，終於決定要當面告訴他，他也曾是她傾慕的對象，可是他沒來。她不甘心，第二年的寒假，又一次組織了同學聚會，他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據說他在讀“高五”，未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學，他依舊不放棄，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決心再來一次。第三年，她不再那麼抱有期待他會來同學會，可是心裡一直不肯放下那小小的心愿。別人告訴她，已經通知到他了，來不來就不知道了。聚會那天，在KTV昏暗的燈光下，他那張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對她笑了笑，說：班長，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回應道。忽然兩個男生走過來，一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喂，你小子終於出現了！多年沒見的兄弟，卻沒有一點隔閡。他們暢談着彼此的現在，回憶曾經的過往。她覺得插不進他們的話題，轉身走向別處，眼裡是黯然的失望。晚上吃飯時，到場的二十多人，分坐兩桌，他和她不在一桌。男生接二連三地來給她敬酒，大都為一個理由：班長，你當年那樣欺負我，你必須和我喝一杯。她毫不推辭，一杯接着一杯。可是直到她喝得臉微紅，他也沒有走過來。酒足飯飽后，有人提議第二天去看望當年的班主任，響應的只有一半，她統計人數，有些同學推脫說第二天有安排，她也沒多勸說，曾經大家相差的不過是成績單上的那一點分數，可是現在彼此走的路卻相隔甚遠。如何面對當年給予同樣諄諄教誨的老師，有底氣地報出自己所在大學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學校大門集合，一起走向老師辦公室，校園裡變樣了，曾經破舊的用紅磚砌成的四層樓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貼上白色瓷磚的七層教學樓。當年還是年級組長的班主任張老師，現在正坐在副校長辦公室等待同學們的到來。五年多沒見，老師已不能一個個叫出學生們的名字，而臉上泛着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悅。中午張老師堅持請客吃飯，在學校旁的小餐館，擁擠的包廂里，師生們同坐一桌，拉近了當年講台上下的距離，彼此更像多年未見得朋友。

　　他和她面對着坐在桌前，她偷偷用餘光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相隔多年，他卻依然能和當年的同學沒有任何陌生地談笑着，他還是那麼幽默，喜歡調侃別人，他用雙手給老師遞煙，別人要和他喝酒，他耍賴能推掉一杯算一杯。他忽然喊了聲她的名字，她抬頭望向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說：班長，我敬你一杯酒，喝完了，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行不？當著咱老師的面，你要說實話。她淡淡地說：好。然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他說：我就想問，當年的你有沒有，哪怕只有那麼一點，喜歡我？她微微一笑，說：有，我喜歡過你。說完這句，她終於釋然了。深藏在心裡七年之久的話，當年她從未告訴過別人，即使是最親密的小夥伴，那個青澀的秘密，她終於有機會，親口告訴他。

　　短暫的相聚，長久的離別。她和他保持郵件的聯繫，偶爾相互訴說自己現在的大學生活，描繪未來理想中的畫面。有一天，她在郵件里開玩笑般地寫道：如果你現在重新追求我，我還是會考慮的哦！然而，他回復的是：初中的時候，你成績很優秀，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那時候評價好壞的標準很簡單，其實現在的我，才是真的遠遠配不上你了。你的單純，你的驕傲，從未改變過，而我，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她望着電腦屏幕上他的回復，一顆顆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

　　時光的線條仍然那樣清晰可見，回不去的悠悠青春，只能在記憶里繼續美好下去。物是人非，同學會上見到的多年未改變的面容，又有誰知，背後是多少無奈多少辛酸。相視一笑，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一瞬間，我們能記起，彼年坐在教學樓後面的草地上，抬頭仰望，念一句雲淡風輕，那時的心情，真正在生命里刻下過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