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友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我的童友 標籤:我的中國夢
他的墓,與我父母的墓在同一個陵園,離得不太遠。每次掃墓,我都要到他的墓前站一會,鞠一個躬,寄託一份哀思。
幾十年過去了,自小學畢業離開家鄉,我們很少見面。但他始終是我的牽挂。
他是我的童友,叫鄔大忠,比我年長兩歲。小時候,我們天天在一起。他是我們這群孩子的領袖。我們服從他,不僅因為他個子長得高,還因為他心靈手巧,比我們能幹。每次到河邊捕魚捉蟹,他的竹簍里滿滿的,我的竹簍里空空如也,還常常被鉗蟹鉗咬住手指,痛得哇哇叫,甩也甩不掉。這時,他立即就把我的手按在水裡,讓我放鬆。蟹遇到水,就放開我,溜走了。他眼疾手快,一把將溜走的蟹逮住,緊緊地捏在手裡,邊拍打手裡的蟹,邊狠狠地咒它:“看你再咬,看你再咬!”然後把蟹放到我的竹簍里。回家的時候,他總要把一半的“收成”放進我的竹簍,我常常感激涕零。
我們在一個小學讀書。我貪玩,他搗蛋,兩人臭味相投,背後常常把一位女老師罵得不堪入耳。後來我的成績上去了,他還是我行我素,留過兩次級。不到小學畢業,在父親的打罵聲中,他輟學了。我則隨父親到市裡讀中學。以後見面的機會很少。
學校放假的時候,我們還經常在一起玩。他雖然讀書不行,但動手能力很強。他幫助父親織網,捕魚。那時長江里的漁業資源很豐富,他每天都是滿載而歸,拿到鎮上去賣,生活過的很不錯。
鄔兄有句口頭語,我印象特別深:“讀書有吊用,又不能當飯吃!”
後來,果然驗證了他的“真理” :我成了臭老九,低人三分,日子過得戰戰兢兢;他則當了生產隊的隊長,成了別人都要奉承的人。我們偶爾見面,他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在一次雷鋒精神的學習會上,我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我說,雷鋒的螺絲釘精神果然值得稱讚,但如能做個齒輪,則貢獻更大。這句話遭來了劈頭蓋臉的批判,說這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的典型,與雷鋒精神格格不入。正當我被批得灰頭土臉的時候,工宣隊進駐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鄔兄竟是工宣隊的成員,他是作為貧下中農的代表吸收到工宣隊來的。有人悄悄告訴我,工宣隊已經研究了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你的言論可能會作為一種資產階級思潮來批判。我一聽,有點害怕。不過,我朝中有人,鄔兄就在工宣隊,我可以找他談談心,向他做一些解釋。他是了解我的,我們畢竟是好朋友,他不會落井下石。鄔兄從小就有江河義氣,我們是鐵哥,他肯定會拉我一把,幫我過關。
我終於抓住了機會。一天,鄔兄看大字報回來,坐在食堂的角落裡吸煙。旁邊沒有人,我立即過去打招呼。我說,我沒有否定雷鋒精神,螺絲釘和齒輪,都是一部機器的組成部分,想做齒輪,不過是想多做一些貢獻,都是為人民服務。鄔兄聽了,哈哈一笑:“你們知識分子就是喜歡咬文嚼字,吃飽了飯撐的,酸不拉幾,怪不得人家要罵你們臭老九。想做齒輪怎麼啦?又不反黨反社會主義,算什麼問題?”
聽他怎麼一說,我終於放下心來。我想,工宣隊內部肯定討論過了,認為這是一般的認識問題,不會上綱上線。
後來發生的事,是我意想不到的,說明我看問題太天真。在一次學習“老三篇”的會上,我的那句話竟成了資產階級名利思想的典型拿來批判。批判一下,我也能接受。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鄔兄竟也帶頭髮言。他說,他代表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說兩句。他是照着稿子念的,許多話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句話引起我暗暗發笑:“講這種話的人,應當狼觸靈魂,狼狼觸靈魂!”他把“狠”子讀成“狼”了。坐在我旁邊的老師也在偷偷地笑,但不敢笑出聲來。鄔兄根本不知道讀錯,依然慷慨激昂地讀下去,直到讀得滿頭是汗。
說我沒有問題的是他,上台批判我的又是他。我想,這也許不是他的本意,他不過是由導演安排,上台表演而已,只是演技不高,出了洋相。以後,幾次與他面對面碰見,他都是低着頭,有意迴避。從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好像有點過意不去,又不好意思說,只能匆匆過去。
文革結束后,我回老家碰到他。我不提那次批判的事,倒是他主動與我打招呼:“兄弟,對不起,你還記恨我嗎?當時我不該批判你,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我也說了一句玩笑:“沒有關係的,我哪裡會記恨你。你只要狼觸靈魂就行了。”“兄弟,你還在取笑我啊!”兩人一笑了之。
中國有句古話,叫六十年風水輪流轉。幾年後,一位老鄉告訴我,鄔兄現在發了,成了幾家公司的老闆,資產不下千萬。一群漂亮的女大學生都圍着他轉呢!我問鄔兄是怎麼發的,他哪裡有能力和資本開公司?老鄉告訴我,鄔兄的一個親戚當了副縣長,朝中有人好辦事唄。
後來鄔兄主動與我聯繫,並宴請過我。在他面前,我自漸形穢。他住的是小別墅,出手大方,周圍美女如雲。我雖然稱不上寒磣,但與大老闆相比,確實矮了一大截。
俗話說的好,牛吃稻草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每個人的生長壞境不同,生活道路不同,沒有可比性。他當他的老闆,我有我的事業,大家各自發展吧。關鍵是把握好自己,沒有必要好高騖遠,以己之短,去羨慕別人之長。
若干年過去了。一天,我在辦公室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忽然聽到篤篤的敲門聲。我隨口說了一句:“進來!”來的不是別人,恰恰是鄔兄。我邊讓座,邊招呼:“鄔兄今天怎麼有空大駕光臨?”
鄔兄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好像不乎合他的性格。我仔細觀察了一下,他比過去瘦了,臉色也不像過去那樣紅光滿面,頭髮顯得乾燥凌亂,眼睛也不像前幾年看到的那樣機靈,有點獃滯。沉默了一段時間,他終於開口了:“兄弟,你給我寫一份狀子,我要打官司!”
我很吃驚,他打什麼官司?與誰打官司?我又不是律師,能幫什麼忙?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談,我終於理出了頭緒。原來鄔兄那個當副縣長的親戚因經濟問題坐牢了,其中也涉及到鄔兄。鄔兄失去了靠山,公司由此受到重創,面臨破產。他的一個紅顏知己眼看不能享受榮華富貴,就要與鄔兄爭奪財產,她說已懷上了他的孩子,如果不把那套別墅給她,就要來個魚死網破。鄔兄說這套別墅是夫妻共同財產,他無權給她,再說他與她只是同居,沒有辦過任何法律手續。我不是律師,但這方面的法律關係也懂一點。通過法律途徑,事情會圓滿解決的。我一邊寫狀子,一邊狠狠批評了鄔兄。鄔兄連連道謝我以後,就拿了狀子,離開了我的辦公室。邊走邊說:“兄弟,謝謝你了,後會有期!”
以後,鄔兄沒有再來找我。但鄔兄的事我一直很牽挂,不知他公司辦得怎麼樣,他的房產糾紛有沒有得到妥善解決。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當我再一次遇到鄔兄時,竟然在醫院裡。
得知鄔兄住院的消息,我去了。眼前的一幕,讓我驚詫不已。鄔兄的身上裹着層層紗布,鼻子里插着管子,人也不能說話。見到我,他還能認出來。我俯下身子,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的眼裡流出了兩滴晶瑩的淚水。
陪在他身旁的是他的結髮妻子,也是我的童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她的一對眼睛告訴我,內心既有悲憐,也有憤恨。她說,都是那個狐狸精害的,我要找她算賬!聽着她的訴說,我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原來,鄔兄離開我以後,與小三打了一場官司。結果,小三沒有得到那棟小別墅。她不甘心,天天與鄔兄糾纏不休。鄔兄為公司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哪有心思應付她,只能小心迴避。那天,他正在處理公司的後事,聽人說,小三又來了。鄔兄馬上起身,急匆匆開了一輛小車溜走。由於心急慌亂,出了車禍。車子壞了不說,人也昏迷了。他傷得很重,住院至今,說不出一句話。
不到一個月,就傳來了鄔兄去世的消息。
嗚呼!時代的浪潮真的是太殘酷,他可以把人推向浪尖,也可以把人推到谷低。我曾經的羨慕沒有了,暗暗慶幸自己無緣站到浪尖,在平淡中享受着悠閑的清福。
每次站在鄔兄的墓前,我總是感慨萬千,唏噓不已。是時代作弄了他,他也作弄了時代。作弄人的,也被他人作弄。但願時代和人都要把握好自己,不要作弄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