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十一）

　　十一、雨泣風鳴悲難明

　　紫嫣一路跟隨而來，單姓男子也知道這一路都會有人圍追堵截，是以從不在一處過多的停留，只幾日光景便已走出黃朦之地，入眼漸有綠意。

　　這日單姓男子不再急於行路，而是在一處山林停下，緩緩而行，漸入山谷，谷內楓樹成林，入眼一片燦爛的火紅，紫嫣此刻竟也被眼前這一番景象所感。

　　兒時的她也曾生活在這樣一處谷地，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日聽鳥鳴，夜聞蟲語，那時的天空碧藍如洗，還有那溺愛她的哥哥，總是禁不起她的小嘴一扁，幫着她背着父母偷跑到楓林深處，他們在泉水之畔搭起簡陋的小屋，而她便拾來剛剛自那樹梢飄落的紅葉，鋪滿了小屋，再放上自家裡帶來的食物，兩人便悄悄的躲到樹榦之後，等待那貪食的小兔蹦跳而來，但這樣的小屋又哪裡困得住機靈的野兔，哥哥總是說她太天真，而後在野兔即將消失在灌木草叢之中時準確的揪住那一對頑皮的大耳朵，那時的紫嫣總是笑的很燦爛，蹦跳一如她懷中的小兔。泉水旁有零星的野花，各色的彩蝶便在花間搖曳不定，好似這花香醉人，它們早以尋不到回家的路了一般。

　　紫嫣只是想要野兔陪她玩，那些食物便是她給它們的酬勞，只有這楓林深處能讓她逃脫枯燥的練功，她不知道為什麼父母總是要她練習，練習那些武功到底能夠幹什麼，她總是一有機會便偷跑出來，還不忘了帶上哥哥，這樣哥哥也能輕鬆些的，小紫嫣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險惡的一面。

　　直到那個凄風冷雨的夜晚，小紫嫣的世界被改變，命運被改寫，父親的大喊，母親慌張的神色，她與哥哥被推出隱秘的側門，哥哥帶着她一路在火紅的楓葉林中飛奔，身後似乎有人在追趕，有人在打鬥，最後哥哥把她藏在了那鋪滿楓葉的秘密小屋內，哥哥離開時做了禁聲的手勢，一如他們等待小野兔時那樣。

　　小紫嫣在滿地的火紅之中不敢出聲，臉上的淚水混合著雨水迅速冰涼，連夜的大雨，幾次有人在附近搜尋，大雨掩蓋了逃走時留下的痕迹，也模糊了搜尋者的視聽。

　　直到小紫嫣在一片刺眼之中醒來，叮咚的泉水一如往常的流淌，濕透的衣裳上還有數片萎頓的紅葉僅僅貼其上，紅的刺眼，紅的悲涼。

　　忽然有一雙大手拂開了小屋上的偽裝，小紫嫣滿臉的驚懼，但卻無力抗爭，瑟縮在潮濕的葉片之上，而同時驚動的還有不知何時蜷縮於小紫嫣身旁的野兔，此刻它睜着火紅的眼，豎著一對靈巧的耳朵，迅速的自那小屋的一側鑽了出去。

　　當所有的偽裝被一一清除，小紫嫣看到了那張清俊的臉，他有着親和的眼神和結實寬闊的肩膀，他對着小紫嫣笑，帶着她離開，遠離母親推她出門的方向。

　　入得這火紅的楓葉林，紫嫣不自禁的陷入了那渺遠的回憶之中，那時的他有着一顆善良的心，可如今他卻帶着一幫濫殺無辜的人，這讓紫嫣難受，她知道這不是原本的他。

　　單姓男子卻是在這谷底等着她。

　　紫嫣來到谷底，看着眼前的人。

　　“姑娘可知過了眼前這座山便到了另一片疆域，那裡的國王自封皇帝，以天朝自居。”

　　“多謝先生提醒，紫嫣年幼曾在那裡生活過些許時日。”

　　“姑娘即是知道那便是我多慮了，過了這邊境想來那些追襲之人也會有所收斂，這一路承蒙姑娘多方照料，如若姑娘信得過我，便可與我同去，單某人此去是要尋一位故人，姑娘若是不介意，你我可扮作父女，只因我這故人非武林人士，不便將其捲入此中。”

　　“既是如此，那便依先生所言。”紫嫣依舊恭敬，對於眼前這人，她感到並非是大惡之輩，但這世間人心難知，她也不敢就此貿下結論。

　　不日兩人便來到一座漢成，這裡的人身着之服飾竟混有樓蘭之風，兩國近年較好，多有商賈往來，兩族平民共居一城，是以紫嫣二人走入這城中倒也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

　　為了避免有人跟隨而來，紫嫣隨中年男子與城中客棧停留了三日，並無先前那般有人來犯，中年人才帶着紫嫣向著城中心而去。

　　所到不過普通街巷，繞過熱鬧的人群，穿過滿街的叫賣，二人來到一戶普通人家，並不寬敞的院落之中正有一名老人，而東南角卻是傳來金屬交擊的聲響，一聲接着一聲似乎還有着自己的節律。

　　單姓男子朝着老人而去，紫嫣緊緊跟在他身後，如今的她假扮其女倒也顯得乖巧。

　　“李老怪，幾年不見，別來無恙啊？”單姓男子同老頭似乎交情不淺。

　　“你是、、、、”老人放下手中的籮筐，仔細的打量眼前的中年男子。

　　而中年男子就這麼任其打量，漸漸的喚醒着老人記憶深處的往事。

　　“單老弟，你是單老弟啊，瞧瞧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認不出你了。”老人神情甚是激動，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何況還是闊別多年的老朋友。

　　“可是記得我了？”中年男子依舊笑的親切，紫嫣第一次看到了中年男子如此平和的一面。

　　“近幾年你怎地不再來了，我這裡的鐵器可是少賣了不少啊。”老頭似乎是在責怪單姓男子。

　　“李老怪有所不知啊，近些年樓蘭乾旱少雨，疫病橫行，莫說是我這等小商賈了，就是整個王國同你大漢的商賈往來都不能進行了啊。”單姓男子說到這裡也是不禁一陣感嘆。

　　“這我也曾有所耳聞，那這次老弟你來、、、？”老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看着單姓男子身後的紫嫣。

　　“這是小女紫嫣，不瞞老怪你說，這次我們是逃難出來的，特來你這裡取回當年所託之物。”單姓男子不再多言。

　　那李老怪便領了二人來到院中藤蘿之下，特地安置好了紫嫣，這才同單姓男子朝着小屋而去。

　　紫嫣在這簡陋的小院之中，依舊聽到東南角叮叮的聲響，不由的朝着那裡望去，原來這李老怪是以打鐵為生，那叮叮的聲響便是他的兒子正在鑄造時所發出。

　　紫嫣正想要看的清楚一些時，李老怪同單姓男子已然出得小屋，道過別後紫嫣便跟隨單姓男子離開。

　　二人回去走的並非來時的路，顯是又要離開這座小城了。

　　“紫姑娘可知道那欲要拿我之人是誰？”單姓男子卻是一面前行一面開口詢問紫嫣。

　　“自是知道的。”

　　“那紫姑娘到底對他有何疑惑？可否述說，單某人或許能為紫姑娘排解一二。”許是這一路見紫嫣跟隨而來，在紫嫣試探他的時候他又何嘗不在處處注意着紫嫣呢，此刻似乎心下有所決斷，欲要告知紫嫣一些事情。

　　“單先生若肯如此自是感激不盡，只是我的疑問恐怕不是單先生所能解決的了的，我疑惑的乃是為何那人會變成如今這樣，我追隨他日久，原本的他並不是這樣的。”紫嫣將心中的疑問的述說出來，並無什麼不妥，眼前之人能夠給她些許指引也未可知，畢竟他是那人想要活捉的人，必定有着一些牽連。

　　“願是這樣，單某人原本蒙紫姑娘所救，理當如實相告，但尚有使命未完，待到這兩日單某人完成所託，自會給紫姑娘一個滿意的答覆，如此可好？”中年男子似乎微有歉意。

　　“單先生言重了，我本不該逼迫單先生的，只因紫嫣現在毫無頭緒，又巧遇單先生被害，只能自此開始追尋，若是單先生能夠為紫嫣指引一二，那便是紫嫣莫大的榮幸了。”

　　中年男子聽得紫嫣所追尋之事後便不再多說，而是全力朝着前方而去，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急迫。

　　離開人口聚居的城池，中年人便展開了身法，於叢林中穿梭而過，如此星夜兼程，最終來到一處山莊才停下。

　　山莊隱於半山流嵐處，隱有仙境之態，能居此處之人定有不凡之處，此刻的紫嫣看向中年人的的目光之中多了一絲戒備，但卻只能跟隨其後。

　　白牆青瓦，綠藤繞牆，只見門楣處寫着“流嵐山莊”四個大字，娟秀中透着一股柔韌的勁氣。

　　中年人示意紫嫣隨他而去，隨後二人竟是棄了那正門，於林中繞牆而行，最後在一株高大的怪異植物處停下，竟是一顆大樹上纏繞着二色藤蔓，大樹原本的面貌已不可辨，二色藤蔓一青一紫，依附樹榦而上，在這一片老林之中也顯得十分醒目，只是絕少會有人來此一睹這絕佳的景色罷了。

　　中年人直接越牆而入，紫嫣也是緊隨其後手中紫苑劍也是稍稍握緊，畢竟此刻跟隨中年人而來，中年人對這裡似乎極為熟悉，而且這山莊之主定然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紫嫣不得不提防。

　　中年人在山莊之中房屋之上快速向著高處的燈火明亮處掠去，奇怪的是偌大山莊竟然任憑兩人飛縱，這路線的選擇定有蹊蹺，紫嫣仔細警惕着周圍，同時尾隨中年而上。

　　最後中年人來到那山莊中黑夜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竟是一座大殿，二人入得殿中，也無甚新奇，殿中空無一人，只有中間設有寶座金案，望之氣派不凡。

　　中年人示意紫嫣於殿中右側尊位落座，而他則是坐於左側首位。

　　“紫姑娘不必疑心，你曾救得單某人一命，單某人自不會加害於你，今夜來此乃是為了完成我那未盡的使命，此後便會給紫姑娘一個答覆的。”中年自顧的端起了茶案上的茶盞，這裡的陳設似乎隨時都待有客來訪，案上茶水竟還冒着絲絲熱氣。

　　紫嫣並不答話，以笑應之。

　　不刻便有腳步聲自外而來，中年人臉上一臉的平靜，而紫嫣卻是暗暗運功，以備事有偶然。

　　“吱嘎、、、、”

　　大門被自外推開，門外卻並不見人影。

　　“不知今日又是哪位有雅興到我這山莊一坐，偌大的山莊可是許久不曾迎客了呢。”這聲音妖異而魅惑，自那門外傳來，還帶着一絲挑逗和玩味。

　　“三妹別鬧了。”中年男子卻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聲音爽朗而親切。

　　紫嫣卻是心下一驚，他稱門外之人為三妹，那他於這山莊的關係可是非同小可，說他是這山莊的半個主人也並不為過，可為何他要在暗夜之中帶着自己遁入這山莊，放着好好的大門不走呢。

　　紫嫣尚未自驚異之中醒來卻是不知道門外之人內心的波動並不比她輕，這一別不知多少歲月，曾經的他們是何等的威風，行於江湖誰人不知，可如今卻只能隱姓埋名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忽地自門外閃進一抹黑影，儘是有一女子瞬間便出現在中年男子身前。

　　來人一襲黑衣加身，就連頭上的髮帶亦是黑紗所織，雖被中年男子呼為三妹，可卻是看不出她的年紀，依舊有着姣好的身姿，美麗的容顏，就是與在座的紫嫣相比也不遑多讓，只是一身黑衣給人一陣的肅殺，紫嫣知道這肅殺之意唯有自生死的戰鬥之中才能慢慢積攢，可見眼前之人手段並不會弱。

　　“二哥，真的是你嗎？”黑衣女子此刻再沒有方才說話時的媚意，一臉的溫柔，眼中似還有陣陣漣漪閃動。

　　“三妹，是我，你單二哥，單坤。”中年人伸出手握住了身前黑衣女子的雙手，原本平靜的臉上也是一陣激動。

　　“二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自從那夜與你和大哥分開，我無時不刻的不在探聽你們的下落，這麼多年來卻是音信全無，兄弟們都曾跟我一同尋找，可是自那以後一切都變了，我們只能平靜的等待，後來便傳來了大哥的死訊。”說道這裡，黑衣女子已是泣不成聲，握着單坤的雙手竟是蜷伏於他身前，彷彿無助的小獸終於找到了曾經的依靠。

　　“大哥死的時候我也正被他的人追拿，我也曾想回來尋你，只因我們各自有使命在身，我們不能辜負了王后啊，三妹，如今那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我這才回來找尋你們，這二十年來我每天都在挂念你們，我伴作商賈往來於各地，得知你們都從容退去，知你安好，我才苦苦支撐到如今。”單坤也是陷入了漫長的回憶之中。

　　紫嫣聽着二人的對白卻感到有些迷惑，這二人所描述的事情似乎與她相隔甚遠。

　　很快想顧而泣的二人便平靜了下來，因有紫嫣在座，黑衣女子只是在單坤下首落座，看着對面客座上的紫嫣，微笑示意。

　　“紫姑娘，方才我兄妹二人重逢，稍有失態，讓姑娘見笑了，這是我結拜三妹玄清鳳，江湖人稱九天玄鳳。”轉而單坤又對玄鳳道：“三妹，這位是紫嫣紫姑娘，此次我能來到這裡，多虧了這位紫姑娘，否則，二哥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三妹你了。”

　　玄鳳卻是不等紫嫣開口便舉盞而來，感謝紫嫣對二哥的救命之恩，並承諾只要自己能辦到，不論紫嫣有什麼要求都會幫她達成心愿。

　　紫嫣起身回禮。

　　單坤卻是自背後包裹中取出一方木盒，形質扁平，長可盈尺，寬及一掌，卻不知內里為何物。

　　玄清鳳見的此物臉上一陣凝重，緩緩伸手接過木盒。

　　“如今那人再也忍不住了嗎？”玄清鳳卻是好似自語一般。

　　“三妹你先去吧，事態緊急。”單坤一臉的堅毅。

　　玄清鳳點頭后離開，只留下殿中的紫嫣與單坤二人。

　　紫嫣此刻雖沒有發現眼前之人有對她動手的跡象，但還是不敢大意，畢竟這裡是他的山莊，不能不留一個心眼。

　　“紫姑娘，如今我單某人的使命業已完成，這便為姑娘你理一理關於那人的頭緒，也算是報姑娘救命之恩。”單坤此刻又是回復了一臉的平和。

　　“接下來我說的話紫姑娘可不要太過驚異，因為單某所說的都是事實。”

　　紫嫣看着單坤點了點頭，示意她心裡早已做好了準備。

　　“如果單某所料不錯，紫姑娘並非是幼時有幸生活在這遠離沙漠的地方，而是生於此，長於此，幼年家族遭難，后被王爺收養的吧。”單坤雖是詢問卻明顯語氣肯定。

　　紫嫣聽着還是心頭一驚，手中的茶盞險些掉落，眉頭緊鎖，看着對面的單坤。

　　“紫姑娘且聽我把話說完。紫姑娘被王爺收養，修習家族所傳武功，追隨王爺左右，一直到近年才有所變動，這便是紫姑娘心中的疑問。”

　　眼前之人似乎早已將自己看透，此刻的紫嫣心裡雖驚，但卻並不慌亂，以她如今的武功修為，要殺掉身上有傷的單坤還是很輕鬆的。

　　“而紫姑娘還有一些並不了解的事實，那夜大雨之中得救得並不是只有你一人而已。”

　　紫嫣再也平靜不了了，茶盞被重重的放回了茶案之上。

　　“紫姑娘稍安勿躁，且聽單某人將這些事情都說完。那夜的慘事原本也只是江湖仇殺，只是對方下手太過狠辣，竟是沒有打算放過你凌家一人，那夜所有凌家之人盡皆戰死早已成為江湖事實，而你兄妹兩人一人被王爺所救，一人則與我那大哥有緣，這也是你二人的造化。那時的王爺還只是年輕時的他，並不如現如今那般瘋狂。那時的他雖將你培養成他手下的第一人，但心中正義尚存，斬奸除惡，帶着你也做出了一番功績，只是後來，他得知永遠只能成為一名王爺的時候，一切都悄然發生着改變，我想也是從那時開始，紫姑娘便不再為他所用，而他身邊也是出現了一群不一樣的人。”

　　紫嫣循着單坤的指引慢慢回憶着這些年的種種。

　　“王爺原本有治世之能，濟世是心，卻只能屈居人臣，他心中有抱負卻只能看着王國向大漢稱臣，這是他不能容忍的，於是他不再甘於現狀，他開始了他自己的謀圖之路。”

　　紫嫣想到了那個燈火通明的夜，酒罈碎裂的夜。

　　“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只是王爺不想紫姑娘捲入其中，因為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王爺了，這才是紫姑娘心中的疑惑所在。”

　　單坤說完了這一切，靜靜的看着木然立身的紫嫣。

　　殿外山風迴旋，滿天星光閃耀，殿中燭火通明，卻是耀不開那滿心的疑雲。

　　一切都改變得那麼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卻又只能艱難的舉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