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中體會幸福

　　一

　　當我面對葉子涵的母親時，我總有一種負罪感。這種感覺，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對葉子涵應該是一見鍾情。那種沒來由的親近，他身上孤獨憂鬱的氣質無不深深地吸引着我。

　　葉子涵是公司的設計師，而我是經理秘書。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我總能想方設法逗他笑，千方百計讓他開心。開始，他把我當朋友，後來，我成了他的戀人。

　　我一直向他隱瞞我的身世。回到家，我把自己關進小屋，聽音樂，寫日記。母親常大聲地擂門，看到我排斥她，她便很憤怒。她拿過我的皮包，打開錢夾，從中抽取幾百塊。看着她粗魯的樣子，我鄙視她又可憐她。我是個私生女，是她把我帶到了這個不幹凈的世界，然後我像一株野草在瓦礫間長大。母親老了，再打不動我，再吐不出侮辱我的語言，她失去了依靠男人的資本，於是她依靠我。每天喝酒，打牌，撒酒瘋，輸錢，坐着發獃，是她生活內容的全部。她說是我拖累了她，否則她會嫁得很好。

　　其實，我一直生活在厭倦中，是葉子涵讓我感到了生活的美好。我愛上這個男人，想和他在一起，想有一個和美幸福的家。他父親是副市長，母親曾是歌舞團的首席舞蹈演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憂鬱，他說這是性格，命中注定，他是自己的囚牢。我鎮定地說我能把他解放出來，我能讓他快樂，能給他幸福。他臉上露出微笑，低下頭，深情地吻我。

　　葉子涵帶我去見他的父母，他們非常喜歡我。他的母親優雅而有風度，他的父親很慈祥，讓我覺得親近。後來，我也帶他去見了我的母親。還好，母親沒有讓我丟臉，她沒有塗脂粉，穿着也沒有暴露。但當她知道子涵的父親是葉副市長時，她顯得手足無措，格外慌亂。

　　送走葉子涵，我正要責怪母親的失態，她突然歇斯底里大發作，說我們不能結婚，要我和葉子涵一刀兩斷。我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地對她說：“你再鬧，我明天就搬出家，和葉子涵住在一起。”

　　母親呆住了。半晌，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哭着求我不要和葉子涵結婚。我習慣了母親的野蠻，粗魯，強硬，暴戾，她的軟弱讓我發矇。我讓她給我一個理由，她拚命地搖頭，恨不得把頭搖下來。第一次，我從母親的眼睛里看到了秘密。

　　我答應了母親。

　　當母親出門，我開始翻箱倒櫃。終於，在一個紅木箱底，我找到一張照片。照片夾在日記本中，已經泛黃，是母親和一個男人的合影。那英俊挺拔的男人，正是葉子涵的父親。

　　我坐在地上，如遭雷擊。我喜歡的男人，居然是我的弟弟？

　　母親突然推開門，見我拿着照片，瘋了一樣衝過來，狠狠地抽了我兩個耳光。

　　二

　　天黑了，我像一個遊魂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覺中，我走到了葉子涵家的樓下。我顫抖着手，按響了門鈴。聽到是我，葉子涵馬上下來了。

　　他穿着寬大的運動衣，臉上浮着微笑。他挽起我的胳膊，說一直想找個機會帶我看星星，今天正好。他似乎沒有看出我的失魂落魄，也沒有看出我的絕望。

　　我跟着他上樓。坐在樓頂平台上，我問他愛我嗎？他點頭。我問他如果我們必須得分開呢？葉子涵敏感而脆弱，他突然轉頭看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要告訴你，我母親不同意我們談戀愛，她說即使她死了我們也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葉子涵獃獃地問。

　　我把那張照片遞給他。葉子涵的臉白得像紙，他看看我，看看照片，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站起來，憤怒地說：“知道嗎？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你。葉雪林愛我的母親，並讓她懷了孕。他說要和你母親離婚，可這時候，你母親也懷孕了。因為你的出現，他拋棄了我母親。他給她一筆錢，讓她離開，打掉孩子。可她沒有離開，卻把孩子生了下來。她沒有去找你父親，卻從此自暴自棄。我像小獸一樣長大，從未得到過愛，我所有的不幸，全都是因為你。”

　　葉子涵一言不發地看着我，臉如白紙。他緩緩地站起身，捧起我的臉：“如果沒有我，父親會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對嗎？如果沒有我，你會生活得很幸福，對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湧出淚水，瞬間，我的心被擊得粉碎。我緊緊地擁抱他，那一刻，我想不如我們一起去死。但葉子涵一把推開了我。我愣住了，我從未見他這樣粗暴過。

　　他朝遠處走去，走到樓邊，回過頭說：“我想要你幸福。你的幸福，遠比我的幸福更重要。你要記住，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恐不安地看着他。葉子涵，向我微微一笑，突然飛身而下。我頓時聽到了來自地獄的尖叫……

　　三

　　子涵死了。他死後一個月，母親把我推向了父親。

　　劉姨並沒有責怪父親，而是默默地接納了我。他們給了母親一筆錢，那筆錢，夠她在一個小城市節儉着過下半輩子。我終於回報了母親，母親把我賣給了父親，這是我們大家的願望，各得其所。

　　劉姨是個堅強的女人，她知道我愛子涵，所以她幾乎拿走了所有子涵的東西。她善良溫和，每天清晨都要親手為我熱一杯牛奶。家裡有保姆，但她說習慣了為兒子熱牛奶，現在，兒子換成了女兒。她說話輕聲細語，卻讓我的眼睛潮濕。子涵的死，他們並沒有歸咎於我。

　　父親偶爾到公司接我。遠遠地，他的車躲在角落裡。看到我下班，他打我手機。坐在父親的旁邊，他憐愛地看着我，送我毛絨玩具，就像我才五歲。

　　生活很平靜，直到有一天深夜。

　　我去廚房喝水，經過劉姨的卧室。我突然聽到她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哭泣。父親出差了，她在給誰打電話？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耳朵貼到了門上。

　　“我們的兒子死了，他自殺了，我不想告訴你，可我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折磨。我沒有照顧好他，我對不起你。這些年，只有我知道，他生活得並不快樂。是我們害了他。”

　　我手裡的牛奶差點兒落到地上。她在說什麼？她在說給誰聽？但能肯定的是，對方不是父親。

　　第二天，劉姨照例給我端來一杯牛奶。她的眼睛微微地發紅，卻還是溫和疼愛地對我微笑。我慢慢扭過臉，看着窗外泛紅的楓葉，心像被一隻巨手攥着，越攥越緊。

　　四

　　我跟父親說，我想去看看母親。

　　我有近三個月沒見她了。我總是夢見她孤獨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勾着肩，眼神暗淡。有時候還夢到她坐在太陽下，眯着眼，那樣子就像在想我。

　　父親同意了。劉姨還給我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她是個做事周到妥帖的女人。我看着她，忽然覺得她好可憐。我更願意相信，那天晚上我是在做夢。

　　我在一張麻將桌邊找到了母親。我走到她身邊，她發覺是我，一把抱住了我。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被她擁抱，那麼緊，緊得透不過氣來。

　　母親拉着我的手，去看她購置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她感激我，這都是我為她換來的。她還說她現在什麼都不缺，每月花不了八百塊，叫我以後少寄點兒錢。我獃獃地看着她，離開她后，我沒有給她寄過一分錢。她拿出還未去取的存單，上面的留言，是劉姨的字跡。

　　我和母親待了一晚。她知道我生活得很好，無比高興，甚至為我包了一頓餃子。我試着問她，這些年，為什麼她一直不和父親聯繫？她沉默半晌，說曾在父親面前發誓，不給他添麻煩。並且，她不想叫他看到她已經成了殘花敗柳。

　　回城后，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了子涵的墓地。我想在他的墳前好好靜一靜，我想他，我也想知道，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那他是誰？

　　遠遠地，我看到墓地前有個男人蹲在那裡。我緩緩地走過去，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壓根沒注意到我。我走到他跟前，問葉子涵是他什麼人。他受驚般抬起頭，我看到一張蒼老的臉。他囁嚅着問我是誰，我緩緩地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男人垂下眼，默默地離開。我跟了過去，大聲問他是不是葉子涵的父親？他愣住了，轉頭看我。我獃獃地望着他，我們距離兩米遠，我似乎聽到利刃穿過他心臟的聲音。他說，他是子涵的親生父親。

　　那一瞬間，我幾乎癱倒。我瘋狂地笑起來，直到笑出滿臉的淚。現實，原來比任何悲劇更加殘酷。因為父親愛上了母親，劉姨一怒之下去找初戀情人，她要報復。她果然報復了，只有一晚，她有了子涵。

　　這個老男人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憐憫，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子涵的影子。他緩緩地說：“謝謝你讓子涵得到了快樂，謝謝你。”

　　我用力地搖頭，恨不得把頭搖下來。是我殺了子涵，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原來我並不是他的姐姐，原來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

　　“子涵太脆弱了。”男人嘆了口氣，“在他6歲那年，他母親帶他來看我畫畫，也許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了真相。他和我，長得太像了。他在去世前半個月曾來看過我，他說來看我畫畫，但我知道是因為割不斷的血緣親情。他得了絕症，腦癌，他只告訴了我一個人。他說想選擇一種最有意義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選擇跳樓。”

　　我驚呆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神情恍惚，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好像是虛構的。

　　五

　　回到家，我用被子蒙住頭。我太累了，無形的壓力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劉姨推門進來。她坐在我床邊，端過一杯熱牛奶，牛奶里，她加了巧克力。父親開會，還沒回家。保姆放假，去看小姐妹。家裡，只有我和劉姨。

　　劉姨撫摸着我的頭髮，手又輕又柔，我微微閉着眼睛，心卻像在撕裂。眼前的女人，每個月都給曾經的情敵寄錢，每天煮牛奶給奪走了她兒子生命的人喝，她的隱忍有多大的限度？半晌，兩滴淚從我的眼眶流出，滑到了腮邊。

　　劉姨對我說：“喝吧，趁着熱，把牛奶喝下去。你身體越來越弱了，讓人看着心疼。”

　　我坐起來，端着牛奶杯，淚水一滴滴地落進杯子。劉姨嘆了口氣，緩緩走出去，小心地為我帶上了門。我把牛奶一口氣喝完，然後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

　　睡夢中，我感到自己變得輕飄飄的，慢慢地，我飛上了天空。子涵正笑着看我，他的笑無比燦爛。我走到他身邊，他握住我的手，說：“為什麼要悲傷呢？我只希望你得到幸福，你的幸福，也是我的。記住，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說完，子涵慢慢飄遠了。

　　朦朦朧朧中，我似乎聽到劉姨在對父親說：別去打擾她，讓她好好睡一覺吧，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