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相思

　　1

　　伊朵，是我的閨名。

　　我，無父無母。

　　姑姑拾我於一處景觀別緻的園子。彼時，已是初夏，園中百花盡凋，落英繽紛，殘紅滿地。唯余我身近一株，兀自綻放一朵，凄然無依。姑姑憐我如斯，謂我名曰：伊朵。

　　2

　　姑姑待我極好，百般疼寵。

　　稍長，便請來先生教書習字，行棋作畫。先生誇我天資聰穎，悟性甚好。聞言，姑姑便淺淺一笑，含蓄溫暖。讚賞地望向我，目光極盡愛憐，溫柔似水。

　　睱時，姑姑也教我彈琴，細緻耐心。姑姑時為陽城名伶，歌藝雙絕。我習得極快極好，姑姑甚為欣慰，常常嘆曰：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我的小朵，可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呢！

　　3

　　及笄，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若說傾國傾城，也許亦不為過。琴棋書畫，無有不曉，無有不通。姑姑卻已孱弱，時常纏綿病榻。曾經如花容顏迅速枯萎，我心疼得無以復加。世人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而我親眼見證了一個戲子的情痴。

　　三月，春光甚好。我卻已無暇顧及。姑姑已抱病多時，此番生病，來勢洶洶。我終日守於榻前，噓寒問暖，斟茶遞葯，恐有不周，恨不能代為承受。

　　大夫說，這病泰半由心而生，積鬱不得紓解，終致藥石罔效，回天乏力。

　　姑姑最終未能安然度過那個春天。彌留時，溫情愛憐地望着我。良久，緩緩閉眼，我以為她已安睡。卻不料，她忽爾抓緊我覆於其手背的柔荑，凄然厲聲曰：君何以負妾至斯？言畢寂然。一代名伶，香消玉殞……

　　4

　　料理畢姑姑的後事。我開始探問環姨姑姑的前塵往事。環姨是自小跟在姑姑身邊的侍婢，再沒有誰比她知道發生在姑姑身上的故事了。

　　我是那麼迫切欲探知那個女子。環姨目露驚奇。如我天性涼薄，這樣的急迫，實是難得，怨不得環姨如此了。

　　環姨說我自小乖巧安靜。無人問管，即使飢餓，亦不哭鬧，倒不似孩兒。只願與姑姑親近，凡事不急不燥的。她看我長至這般年歲，也只在姑姑走的那晚，見我跪坐榻前，清淚兩行，無聲無息……

　　世間恁般大，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無奇不有。如我這般性子，亦不見奇。但這世上，有一種病，卻是絕對無葯可治的，謂為相思。

　　5

　　小姐，雖非生於大富大貴之家，家境倒也算殷實。老爺夫人中年得女，慰為歡喜。對小姐呵護至極，視若掌上明珠。小姐成年，與一公子相戀，互定終生。老爺見公子談吐不俗，小姐喜歡。愛女心切，亦未多加阻擾，暗自默認了這門親事。

　　公子欲回鄉與家人商量親事，與小姐相約來年春暖花開時，自當前來迎娶。未料，這一去，便杳無音訊。彼時，老爺小姐方知，公子乃王爺之子。如此顯赫權貴，門不當戶不對，斷不可能迎小姐為妻的。

　　小姐痴心不改，日日閉於閨房。夫人唯恐小姐悶出病來，便遣小姐去寺里進香還願，清修數日。

　　這公子心地恁般歹毒，不娶小姐倒也罷了，竟遣人縱火滅口。可憐老爺夫人雙雙喪生火海。我與小姐因尚在寺中，是以得逃一劫。

　　小姐遭此不幸如若失魂。數日醒來，只道：君何以毀我家園？弒我雙親？君何以負妾至斯？言畢，竟若無事般，打理老爺夫人的後事。

　　後來，我們流落陽城，小姐淪為伶人。再後來，便拾了你，撫養至斯。

　　小姐可憐，公子狠毒。戀人卻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小姐日日掙扎，欲恨卻恨不得。大仇未報，相思難解，深受其害，終致……終致……

　　環姨，泣不成聲。

　　6

　　我起身，踱至窗邊。已是夏初，園中殘紅滿地，一片狼籍。

　　日光透過青竹，於地面投下斑駁光影，影影綽綽。依稀似見姑姑竹下撫琴的風神音貌。那個含蓄溫暖的女子，身上竟背負如此不堪么？

　　姑姑於我之恩，形同再造。那麼，姑姑的仇，我來報；姑姑的債，我來討。理所當然！

　　我遣了環姨走。我要做的事，孑然一身便好。

　　7

　　十六歲，初登台。

　　艷壓群芳，技驚四座。我要的便是這種效果，一夜成名，艷聲遠播。

　　自此，慕名而來的世家公子，何其多？多如過江之鯽。我獨擇了他，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也許應該說我必然要選他的，因為他姓蕭。是否姓蕭亦無妨，重要的是他是王爺之子，且是唯一。

　　我住進王府別院，理所當然。他待我極好，衣食住行無有不周。疼寵之意，別院上下，無有不曉。我撫琴行棋，弄詩作畫，如若平日，唯不拘言笑，冷然天生。

　　他倒無甚在意，自得其樂，與一般無異。唯只一次，酒酣時，凝視我，眸光溫柔似水，曰：伊兒，莫要寂寞……

　　他喚我伊兒，卻非小朵。這世間，第一也是唯一這般喚我的人。

　　8

　　他說欲稟父王娶我為妻。

　　我自心底冷笑。縱使紫雲閣的姑娘賣藝不賣身，只若姑娘願意，便可擇良人，交齊贖銀，為人或妻或妾。卻，終究不過伶人戲子。

　　我期待一場戰爭，因我而起的戰爭。父與子，轟轟烈烈。

　　結果，大失所望。王爺竟是默許？！這是何種境況？當年小家碧玉的姑姑，他可負。如今，卻願意唯一的兒子娶戲子為妻么？荒誕可笑！

　　自然，我不願意與他為妻。只道：初入此境，尚未能適。便暫把婚事緩了。卻堂而皇之住進王府，享受世子妃的無上待遇。

　　9

　　王府，是一座牢籠。而我住了進來。成大事，必有得失。

　　王爺只在我初入府時，有過短暫照面。作為一個未過門的媳婦，除卻戲子身份，我表現得端莊得體，無可挑剔。他自始至終淺含笑意，慈眉善目。囑管家好生照料，莫要我受了委屈。便是這麼一個慈眉善目的人，負我姑姑至斯！

　　這般和善，怕是別有用心罷。不日，便欲毀我家園，傷我至親么？我已無家可毀，無親可傷。唯余賤命一條，卻斷不會白白奉送。

　　10

　　入府月余，已是春日。

　　我苦於尋不得復仇之機。日日困於這般華麗牢籠，百無聊賴。

　　那日，天氣甚好。我的世子未婚夫，謂我欲踏青否？問得那般小心翼翼。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用情至深，視我若珍寶。卻不知我只作其為復仇一枚棋子。

　　春光燦爛，田野蔥綠。陌上野花早早開放，引得彩蝶蹁躚。我徜徉其間，恣意享受這一片春光，身後緊隨一道溫柔似水的目光。

　　陌上花開早，團團如錦織

　　伊人身似蝶，粉面比花嬌

　　君心諱莫言，卿謂何如知？

　　芳菲滿人間，惟堪折一朵！

　　這是寫給我的情詩么？嵌我名於二、四句，人間芳菲何其多，卻只願折一朵么？折我伊朵？如此赤裸裸地表達愛意，我的世子未婚夫，不知含蓄么？

　　可惜了這深情，定然要被辜負罷。千不該萬不該愛上，如我這般女子的。

　　可笑？可悲？

　　11

　　既無法謀得王爺之命，我已不願再等。自古以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中年失子，痛若切膚。

　　王爺，吾欲弒汝愛兒，何如？

　　那日，照例飲酒賦詩，我雖無笑言，卻盡顯溫順。借敬酒之機，寒光一閃，匕沒胸口。姑姑大仇得報，尚且安息。思及此，不禁展顏。卻看懷中世子，竟是笑顏，眸光依舊溫柔似水，極盡愛憐。掙扎欲抬手撫我頰，口中喃喃：以……吾之命……換卿……展顏，值矣！伊兒，莫……要……寂……寞……半空中的手頹然掉下。自此，少年英魂，逝於我懷……

　　不！不該是這樣的，你應該恨，應該恨我！

　　天意！天意啊……聞訊而至的王爺，只得愛兒尚存餘溫的屍首。

　　我抬首冷然地望着他，等待一個結束。

　　對視良久，卻只聽他太息般：你走罷！

　　走？是放過我嗎？我疑惑地望着他，只見這個瞬間蒼老萎頓的男人，點點頭。如此輕易放過，卻是為何？似解我惑般，這個權貴男子緩緩開口，揭開一段前塵往事……

　　12

　　當年，我與沈氏雲清相戀（雲清是姑姑閨名），已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我稟父王欲娶其為妻，怎知父王竟不許，禁我於府中。母妃更是以死相逼。我甚為無奈，便假作忘情。日久，趁其疏於防備，偷逃去尋雲清。哪知昔日家園竟成廢墟，伊人芳蹤難覓。

　　我瘋了一般尋找，卻杳無訊息。世人皆道：沈氏一家，均於火海喪生。

　　此後，我心若死，遵從父王母妃之命，娶一世家小姐為妻，生兒育女，傳繼香火。

　　造化弄人，幾年前，我偶然得知雲清竟已為紫雲閣伶人。我自覺羞愧，更無顏面對，故而負疚離去！當年若我能早到一步，又或者堅持尋找，或許……或許……

　　我抬眸，眼前的這個男子。已不再是那個集財富與權貴於一身的王爺，只不過是一個負於所愛的痴情人，神容哀凄，目光空茫迷離，顯然已深陷那段久遠往事……

　　13

　　結局，結局竟是如此不堪么？我親手葬送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葬送幸福！何時，我竟已愛上了你？

　　一場誤會，天人永隔。

　　撥開雲霧，我恍知愛已深植，卻不見天日。

　　無端相思，在春日；

　　念君音貌，心惶急。

　　無端相思，思君好；

　　恩寵憐愛，不知惜。

　　無端相思，話別離；

　　負君深情，妾無知。

　　歌罷，且再舞一曲。

　　一歌訴衷情，

　　一舞表深意，

　　碧落黃泉自隨君。

　　無端相思！

　　14

　　月，冷如水。明日便是他殮葬之日。

　　燭火搖曳。細細描下他贈我之詩。紅箋。小字。

　　推門，沐月色奔至湖邊。清風徐來，水波微粼，明月懸湖中，若其溫潤容顏，時隱時現。

　　我跌撞而去。湖水溫暖，竟似是蕭郎眸光，溫柔纏綿。身子愈輕，若浮萍一朵，飄然逐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