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往事

　　櫻花坐在院子里，陽光像一把金沙灑到她身上，她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個陌生男人打來電話，給她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魅力，櫻花不會對這樣的故事有絲毫的興趣。他叫盧小東，三個月前做了開顱手術。慢慢地，他的傷口癒合，但新癥狀出現了，他開始出現幻覺。他總是看到一個女孩，她有金黃色的頭髮，微微捲曲，眼睛很大，像個孩子似的看着他。她的身後似乎有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因為女孩的美麗，他並沒有受到驚嚇，反而，當幻覺來臨，他就靜靜地欣賞。她的樣子越來越清晰，他甚至看到了她左臂上一塊淺粉色胎記，一朵綻放的櫻花。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個月，他漸漸感到困惑，女孩是誰？她彷彿就在他的身邊，還在對他輕聲低語，當他努力去聽，卻什麼都聽不到。無奈，他只好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他之所以出現幻覺是希望得到這樣的女孩，就像身體里缺少糖分，會嗜甜一般。但他認為不是。他雖然沒有很英俊的外表，沒有很多的錢，但他身邊並不缺乏清麗可人的女孩。他一次又一次執着地看着她，想最終聽清她要對他說的話。昨晚，睡夢中他終於聽到了，她說出的是一串數字，一個手機號碼。

　　櫻花的嘴角露出笑。對方是個瘋子，有趣的瘋子，偶然知道了她手機號和一些私密的瘋子。但她喜歡聽他的聲音。他應該是個清瘦並富有想象力的男孩，他的訴說讓她心裡一片柔軟，像蒸好又壓碎的土豆泥。

　　他終於說完了。不待櫻花回應，就掛斷了電話。櫻花看看時間，42分鐘。

　　櫻花是個沉靜的女孩，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是波瀾不驚。這樣平靜了三天，盧小東又來電話了。還是中午，櫻花正坐在公園裡看書。盧小東說又看到她，看到她躺在床上看書，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看到了第十章。櫻花突然呆住，難道家裡被安了攝像頭？昨晚看書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

　　“你，還看到了什麼？”櫻花終於開口了。

　　“沒有什麼了。但我想吹一首曲子給你聽，我會長笛。”

　　櫻花拿着手機，聽到了那首她最喜歡的《孤獨的牧羊人》。她蜷縮在長椅上，頭伏在雙臂間，音樂像流水從她的耳邊劃過。盧小東吹得好極了。昨晚，熄燈后，她就是聽着這首曲子入睡的。甚至，這曲子一直都在她的夢裡縈繞，讓她看到過去，看到孤零零的童年、少年，有着傷口的青春；看到昏暗的燈下，老外婆在夢中的嘆息。只是，盧小東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昨晚也聽到這曲子嗎？”櫻花問。

　　“我聽到你在聽這樣一首曲子。這曲子一直在我的夢裡迴旋，我彷彿，看到你赤着腳走在上學的路上，手裡拎着鞋；彷彿看到你和一個慈祥的老人在一起，她為你梳頭髮。我不相信幻覺，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還有，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在學薩克斯。”

　　櫻花久久沒有說話，她的手慢慢沁出汗來。她是在學薩克斯，前幾天才在樂器店買了一管，關好門，自己悶在房間學着吹。

　　“你，你知道我想吹的曲子是什麼嗎？”櫻花問。

　　盧小東沉默片刻，說：“《我要去遠方尋找未來》。”

　　櫻花徹底驚呆了，她緩緩地合上了手機。是的，她要學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法國名曲《我要去遠方尋找未來》，可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也沒有過一次的練習。甚至，這首曲子她只聽過兩三次。為什麼他能知道她心裡想的事情？就彷彿在他面前她是透明的。

　　盧小東第三次打電話來，櫻花正在逛街。她獨自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閑逛。電話驟然響起，櫻花的指尖忍不住一哆嗦。風吹起了她的頭髮，她的眼微微眯起來。盧小東說：“你昨晚做了噩夢，你在哭。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會哭？你哭的時候我一直睡不着，一分鐘也無法入睡。”

　　盧小東的聲音疲憊而溫情。櫻花獃獃地，目光虛着，半晌她問：“你在哪兒？我想見到你。”

　　“我，在北京。”

　　櫻花驚愕地張大了嘴巴。盧小東竟然在北京，原來他們相隔幾百公里的路程。她在哈爾濱，她一直想象他和她在同一個城市。

　　“真的是幻覺嗎？”她輕聲問。

　　“是的。如果你想，我星期天可以去哈爾濱。”

　　“好的，再聯絡。”

　　櫻花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又有一種恍若夢中的感覺。從小到大，她經常覺得自己在做夢。母親在她15歲的時候去世了，她覺得母親沒有離開，而葬禮不過是她的夢；她20歲時照顧她的老外婆去世了，她覺得外婆沒有離開，她只是靜靜地睡著了。現在，有一個能在千里之外看到她的人，將來到她的身邊，這隻能是夢。

　　盧小東背着大大的背包出站了。一個很英俊很乾凈的男孩子，穿牛仔褲、T恤衫，明亮的眼睛很清澈。是他先看到了櫻花，略有些羞赧地說：“嗨，見到你真高興。”

　　櫻花看着他，問：“昨天，看到我了嗎？在火車上。”

　　“看到了。你做了珍珠粉的面膜，用雞蛋清洗頭髮，你的眼睛有笑容。”

　　櫻花盯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半晌，她點點頭，他說的對，為了給他看到她最美麗的樣子，她做了面膜，洗凈了頭髮，一直在笑。盧小東有四天的時間，四天里，櫻花帶他去名典喝咖啡，帶他去植物園看風景，帶他到天桂山看峭壁。這四天，櫻花過得格外快樂。在盧小東面前她真的是透明的，她的一舉一動都能讓盧小東猜透。甚至，櫻花覺得，盧小東就像她的保護層。

　　四天過得很快，盧小東要走了。上火車前，他吻了櫻花。

　　櫻花和盧小東成了戀人，兩人每晚都煲電話粥。櫻花知道盧小東做的是腦瘤手術，頭頂上至今還有一個疤。他說那個地方不長頭髮，他怕因為禿頂找不到女朋友，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跑醫院，一根根植了頭髮。

　　盧小東還是有幻覺。他常常告訴櫻花，他看到她去買糖葫蘆，看到她讀書的時候，手邊一杯清茶，看到她買了一款萬里馬的皮包，那皮包是男款的。他還看到她坐在河邊釣魚，然後倚着樹睡著了，在夢裡，她皺着眉，她的胳膊裸露着，那朵櫻花真漂亮。櫻花淡淡地笑。每天的猜測，讓她感到甜蜜而幸福。只是，為什麼她沒有幻覺？她想和盧小東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刻。

　　三個月後，櫻花毅然辭去工作，拎着行李箱，一台筆記本電腦，來到了北京。下了火車，她打電話給盧小東，說：“猜，我在哪裡？”

　　“在我身邊。”盧小東說。

　　櫻花笑了。原來愛情是如此地神奇。盧小東開車來接她，帶她去吃小吃。手裡舉着大把的羊肉串，櫻花嘴裡塞得滿滿地。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帶她去集市，給她買大把的糖葫蘆，也是這樣舉着，興高采烈，一直舉到家。記憶里只有那一次。母親死後，父親再未有過笑臉，他的心也死了。

　　“沒有人能逃避愛情。沒有人。”坐在電影院里，盧小東攬着櫻花默默地說。櫻花點頭，說自己也許不具備生活的天賦，但似乎具備愛情的天賦。

　　櫻花搬到了盧小東的住處，兩人結婚了。

　　盧小東在公司加班，櫻花打掃房間。在抽屜的夾層掉出一張報紙，中縫處一則徵友信息被紅筆圈着：櫻花，24歲，單身，想找一個有過滄桑經歷的男子為友。下面是櫻花的一寸小照，還有她的手機號。

　　櫻花笑了。幻覺，不過是他表達愛情的方式。他知道，她也知道。

　　半夜，櫻花醒了，身邊空空地。隔壁書房亮着燈，燈光像一脈流水泄進來。她披了件披肩赤着腳走過去，盧小東坐在電腦前，專註着盯着熒幕。她清楚地看到，他在看她寫在電腦中的日記。“櫻花小築”的博客有她的照片，有她每天的喜怒哀樂，也有她全部的生活。只是，普通人看到的只是貼出的幾章，而他破譯的是她加密的真實生活。她設的小小密碼，怎麼阻攔得了一個軟件工程師渴望的心？

　　現在，櫻花不再相信他的幻覺，但她相信他的愛。他從日記中窺視到了她生活的全部，用這些生活來編織一個美好的神話，有什麼不可以？

　　緩緩地，櫻花關上了門。

　　為什麼要戳穿呢？既然是為了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