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就愛你

　　1

　　我沒有想到楊小凝會在宿舍里第一個談戀愛。第一，楊小凝長得不是最漂亮，第二，她氣質不是最好，第三，她的腿還有點羅圈腿。可是，在別人還沒有談戀愛時，楊小凝談了戀愛。

　　而且，她談戀愛的對象讓我們很羨慕，甚至可以說是嫉妒。

　　那個男生叫豐予，在新生大會上發言的男孩兒，來自於成都，全學校成績最好，成績最好的男生往往長得很失敗，可豐予很帥，帥得有點不真實，那不真實里，還有幾分童話成分。

　　於是很多人說楊小凝用了什麼手段，楊小凝很委屈地說，沒有呀，就是在圖書館一起看書認識的，他問我是哪個系的，我說中文系，又問我哪個宿舍，我說425，然後就一起吃飯了。

　　誰也不相信愛情會這樣簡單。

　　我明顯地記得入學第一天我遇到過豐予。

　　豐予和我同時報到，他是電子系，我是中文系，我們曾經在路上擦肩而過，我記得他端着洗臉盆，上面寫着12樓665，我記得我那時也端着一個臉盆。

　　我沒有想到他會成為我們宿舍里楊小凝的男友。

　　所以，他定時出現在我們宿舍，和我們打着招呼，可更多的時候，他沒有理我，而我尷尬地坐在那裡，如履薄冰。

　　一向，我喜歡長相清秀薄涼的男子，一向，我怕那些沉默的男子。

　　而他是，他和所有人開玩笑，甚至她們也和他開玩笑，只有他和我不，從不。楊小凝卻是我的好友，我們一起吃飯讀書，一起跑步給男生起外號，她戀愛以後，還是常常和我在一起，說豐予的種種細節。

　　有一次，豐予來找楊小凝，是周末，大概事前沒有說好，所以，楊小凝不在。

　　宿舍里其他人也不在，她們都有各種各樣的事，只有我，一個人抱了本列賓的畫集在看。

　　我喜歡這個孤獨的男人，他其實比康丁斯基更孤單。雖然更多的人喜歡康丁斯基。

　　他坐在楊小凝的床上，我們久久沒有說話。

　　你也喜歡列賓嗎？空氣中的尷尬被打破的時候，我有一種解放了的快感。

　　哦。我淡淡地說。

　　我們那天談起了俄羅斯那些油畫家，談得很熱烈，窗外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呢？我站在窗前，他站在我身後，我明顯感覺到豐予的呼與吸，這樣熱，這樣的熱。

　　他約我明天見。

　　我心跳很快，有事么？

　　當然有。

　　什麼事？

　　來了你就知道了。

　　我們約在王府井入口處見，那有一家麥當勞餐廳，豐予說，我會在二樓等你。

　　這樣的約會帶了私密的性質，我還要問下去，門開了，老三回來了，豐予有些尷尬地解釋着，我剛來，來找楊小凝。

　　這樣的解釋就更多了幾分不妥當，不如不說。我什麼也沒有說，上了床，打開自己床前的小燈，讀着豐子愷，清淡的小品文，卻也抵擋不住我心中的波瀾，那夜，我失眠。

　　2

　　第二天，楊小凝起來就邀請我，梁漪，我們去逛街吧。

　　你沒事？我問她。

　　沒。豐予說今天會複習，我不便打擾他，他們要測驗了，我們去逛街好不好？要不，王府井吧？

　　提到王府井的時候，我心裡疼了一下，跳得很緊，那是我和豐予今天要約會的地方呀。

　　不，我拒絕着，我今天有事，你自己去吧，但王府井有什麼好逛的，不如去西單吧，那裡有一個韓國城，東西還不錯。

　　好吧，楊小凝說，我去西單。

　　我想，如果她不說，她邀請別的女孩子去王府井，那麼，也許會遇到我和豐予，那將是多麼尷尬的一幕，為什麼，我懷着如此的私心去赴約？為什麼呢？

　　那天我打扮得很隆重，最起碼細心地化了妝，到後來簡直有些面目全非，為了怕豐予笑話我，終於又洗了去，最後，我還是白襯衣牛仔褲出場，放棄了蕾絲的裙子和弔帶。

　　我們準時見面，空氣一如過去一樣緊張，我的手有些冰涼，掌心裡有潮濕的汗，我想我是喜歡這個男子的，見了別的男子，我亦和他一樣，談笑風生，妙語聯珠，並且，不惜談些過火的話題。

　　但見了豐予我緊張到不能自語，他笑着說，其實，我叫你來，是想讓你參謀一下，我給楊小凝買件什麼禮物好？因為，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這讓我如釋重負，又讓我很心酸，原來如此！

　　蕩漾的心情剎那間平靜下來，我和他閑散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一個店又一個店轉，太貴了吧，他還是學生，太便宜了又拿不出手，他買了塊烤紅薯給我，說，吃吧，我喜歡女孩子吃零食。

　　這句話讓人溫暖，如果他是我的男友，我會小鳥一樣依在他身邊，但現在，他不是，他是楊小凝的男友。

　　最後我們買了一副手套，冬天來了，戴上一副手套好溫暖啊。

　　我挑了紅色的，我喜歡紅色帶給人的溫暖和刺激。可我知道，楊小凝是喜歡白色的，她的衣服永遠是白色的，甚至冬天，她也喜歡穿白色。

　　那天我們坐公交車回學校，在路上我們一直和擁擠的人群一起站着，我和豐予緊緊地貼在一起，這麼近，這麼近。近到肌膚有了溫度，有了感覺。

　　這是我和男子的第一次肌膚之親吧？

　　我們不敢看對方一眼，看一眼，怕融化掉么？

　　以後，我常常會陪着豐予給楊小凝來買東西，我想，他真是一個稱職的男友，給楊小凝買過銀的項鏈、手錶，還有口紅、內衣……這些細節想起來分外生動，那都是我親自挑的呀，我選好了款式和顏色，他去付賬，楊小凝比我個子矮一些，只穿M，我穿L，看着那些M號的衣服，我感覺悲傷。

　　但有一點讓我感覺迷茫，這些衣服或物品，我未曾看到楊小凝戴過穿過。

　　當然，這種問題我不能問楊小凝，因為一問，就泄露了我和豐予的秘密。

　　3

　　四年，我和豐予就這樣買來買去。

　　很多時候我陪着他，手裡舉着咖啡豆或冰糕，和他一起挑來揀去，我已經習慣了和他一起給楊小凝買東西。

　　我們知道哪裡有好吃的小吃，知道哪裡有既便宜又好的衣服，傻子才會去王府井呢，後來我們去動物園附近的批發市場，那裡的東西又便宜又好。

　　當然，我們還知道前門的鹵煮好吃，我能吃兩大碗。

　　當然，我們還談論那些喜歡的畫家，比如高更，比如凡高，比如達利。有時候我們喝一些小酒，微醉后他問我，梁漪，為什麼楊小凝不是你？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離畢業還有幾個月的時候，楊小凝跑來告訴我，她失戀了。

　　她哭着，一邊罵一邊流着眼淚，說怎麼會有這種事情，豐予說從來沒有愛過我？為什麼？為什麼？

　　而此時，我卻茫然間接受一個叫陳賓的男生，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接受他，也許是因為所有女孩子都談過戀愛而我沒有？也許是馬上就要畢業我要撈一根稻草？陳賓是北京的男孩兒，他說，梁漪，你如果願意，可以留在北京。

　　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四年，曾經有若干男生表示過，我都冷漠地拒絕了，我知道唯一的原因是什麼，陪着豐予上街買東西，那就是我全部的快樂。

　　所以，當豐予看到我和陳賓在一起吃飯，並且我假裝快樂地坐在他單車前時，他手裡的東西“啪”的就掉到了地上。

　　我想，那也是他心碎的聲音吧。

　　而楊小凝剛剛想與我反目，看到我並沒有和豐予在一起，而是和陳賓在一起了，楊小凝不解地問，到底怎麼回事？到底？

　　愛情，愛情是個說得清的東西么？

　　我與豐予，離散得這樣輕，輕到以為是一縷輕煙，豐予走的時候，我沒有去送，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我蹲在地上，淚如泉湧。

　　4

　　一年以後，我與陳賓分手。與不愛的人在一起原來是一種折磨，我剛剛知道，豐予這四年，大概經歷了如何的苦痛。甚至相擁也是折磨，何況，楊小凝曾抱怨過，他不曾親近於她。

　　豐予去了深圳，從此杳杳。我常常想起與他在一起的細節，我們雖然不曾戀愛，可是，那細節如此生動，生動到想起時我總淚眼目蒙目龍。

　　終於知道，所謂的戀愛，原來就是細節，是和他在一起和每一分每一秒，豐予曾經說過，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候與楊小凝多。

　　他買的那些東西，楊小凝不曾戴過用過，那麼，去了哪裡？

　　我與深圳的同學聯繫，請他們幫我打聽一個人，我要知道，他在哪裡去了哪裡？我要親口問一問他，他對我，是不是也曾經動過心？

　　豐予的電話打到我的手機上時，正是半夜。

　　北京的風雨之夜，我一個人獨上高樓，看着外面的雨一滴滴落下來。

　　是你么？他問。

　　我忽然哽咽難言，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原來，他還一直在我心裡。

　　是我，是我。

　　梁漪，我想，趁着我還明白，趁着我沒有醉倒之前，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從一開始，我愛的女孩子就是你，從我們初相遇，你白裙飄蕩長發飄飄，我看到你端着425的臉盆，可我覺得你是一個仙子，我不敢與你接近，於是，我與楊小凝接近，雖然這樣做近乎自卑，可是，因為喜歡你，我顧不得了。

　　整整四年，我們一直在買東西，以買東西的名義我和你在一起。

　　你記得么？為了買一個髮夾，我們要轉上一天，其實，用一天么？有一次你還發了脾氣，可是，為了爭取多和你待一秒鐘，即使你發脾氣我也是願意的！

　　只是沒想到，我想去表達時，卻發現你和陳賓在一起了，為什麼，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

　　……

　　我再也聽不下去，我叫了他一聲。

　　那些東西呢？

　　在我這，一直在我這！因為，這全是買給你的東西呀！

　　可你全買的是中號呀！

　　不，傻丫頭，我全換成了大號的了！那些東西，一件不少地給你留着呢！

　　你……你，我想說什麼，只覺得心裡頭一陣哽咽，原來，原來是給我買的呀。

　　電話里，傳來豐予輕輕的一問：梁漪，你愛過我么？哪怕一點點？

　　我給他的回答是，不是一點點，是很多，是從初相見，然後，一直到現在！

　　那麼，是不是，從下一秒開始，我就可以愛你？

　　不，我糾正他說，從這一秒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