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在這裡

　　我在，在這裡。他說。她笑了，伸手抓住了他。結果發覺自己抓住的竟是薄的蓋毯。原來她把整個的頭部都埋在蓋毯里了，臉上蒙出了一層細密的汗。哦，又是一場夢。可這是什麼時候？我沒有上班嗎？她抹去了臉上的汗，睜開雙眼，眼前暈開的卻是一片空白，這空白原是沒有重量的，卻迅疾地下墜，墜入到她的腦海中，使她瞬息感覺自己的身子竟帶着床漂移了一下，而房間里的光亮也閃動起來。不。她拒絕這不真實的感受，立刻閉上雙眼，使大腦沉靜下來，然後用手摸了摸床，就想起早起的兒子曾親了她一下，並輕聲地在她耳邊說：“媽媽，我練琴去了。”於是她終於確定這是早晨，一個可以慢慢睡的周末的早晨。可以的。她甜甜地闔上眼說，到夢裡去吧，剛才的夢，多好。

　　夢卻難以繼續，因為他不在。完全不在了，他剛才所處的位置，他的模糊的的身影和他的清晰的聲音完全虛無。整個世界完全虛無。她孤立在那裡，孤立在茫茫一片的白的盡頭。“不應該是這樣。即使你不在。我知道你終究會不在。可世界，不應該這樣一片荒蕪的。”她的眼窩一陣潮熱，淚要流出的時候，她用力地踮起腳來開始奔跑，飛一樣地奔跑，於是她的手觸着了樹枝，一棵一棵長着圓圓葉子的高大的樹，還有鳥，鳥兒們亮亮的羽在葉從中閃着光。“真可愛。”她對着它們微笑，在心中驚嘆它們的嬌小柔美，自由安詳。這時她看到了一汪汪的水，一汪汪的水聚到一起，成了一個天然的湖，而湖攝取了各種各樣雲的影子。她便伸手，伸手要捧起那水。結果她的手觸着了另一雙手。你。她驚叫。我在，在這裡。他幫她捧起了那水，她便俯過臉去，埋在他掌心，他掌心裡冰涼的水便從指縫中溢下去，他掌心裡溫熱的水便從指縫間漲開來。“乖。”他輕輕地拍他，他的聲音海浪一樣輕輕地拍着她，拍着她骨骼上凹陷下去了的地方，那些深藏着疾痛的地方，漸漸地，漸漸地像海灘一樣平復柔軟了。恩。她笑起來，徹徹底底地開心起來。幸福嗎？他的鼻息和聲音溫溫熱熱地擦着她薄薄的耳膜。一陣風柔柔軟軟真真實實地細撫着她薄薄的耳膜。我說了我在，在這裡。我知道。她仰臉向他，企圖用她的眼眸去探視他眸光的溫存，用手去感受他十指的溫度，但她看到的只是聲音的方向，她握住的只是聲音的余絲。你呢？她再次努力地想要真實地觸摸。但是更模糊了。我想要握住你。她憂傷，憂傷至極地說。傻瓜，我們相距太遠。不。她否定。我們分明在一起。是的，近在咫尺。我們一直近在咫尺。他說完重又補充。哦，我知道。她說，我們是在夢中是嗎？因為是在夢中，所以一切忽近忽遠，時有時無，可是難道我們不能改變嗎？我們自己來改變不行嗎？我的可愛的小傻瓜。現實也好，夢也好，都一樣。他的聲音中速，質感，溫存而略帶蒼涼。不過你說得對，我們唯一能改變的是我們的心力。我們心力能達到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所在。明白。她的聲音通過她飛揚的髮絲傳過去。她擦去了沾在她臉上的一顆淚屑。她重新看着那水，那水裡的雲纖塵不染，極盡飄逸，但是它飄逸的姿態越來越靜了，越來越呈現有而若無的狀態。我看清楚你了。是嗎？她不再去找他的影子而溫柔地說。你的眼裡貯存的全是水，你的心裡暗藏的都是火。但是這會兒，你快睡著了，你的手放在床欄上---你在---他狡猾地笑了一下。你---她曲卷自己的指，一任他伸過來的手握着他。他的大而暖的手，像他的聲音一樣溫厚和痴纏。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要相互折磨，為什麼我們只能久久守望，而僅靠我們的心力來聚首？她把那些話串在珠里，讓它溢出來。他聽到了，他俯下身子來，他舔吻着她，一串串的，他一一地舔吻。哦。她緊緊地摟住他，再也不想放開地摟着他。愛越久越熾烈。他喃喃地說，喃喃地喃喃地說。可是----他的淚同時淌下來，淌滿了她的乳溝。別。她愛撫着他。她把她所有的愛都集中在她十指的纖脈上愛撫着他。相愛的人有一息尚存，就能溫暖半生。她的熱熱的泉噴湧出來，和他的完全融在一起。

　　記住一點：我在，在這裡。臨離開的時候，他把這幾個字像紅紅的燭一樣嵌在她胸口。好。她看着他一點點，一點點地模糊，一點點地消失。我記住了。你在，在我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