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

　　（一）

　　十六年，不長不短，他進去時，我才年方十八，他出來時，他兒子也十八了。他最美的年華，幾乎全耗在這裡。可是，他仍舊神采奕奕，豪情飛揚，他甚至說，閉關十六年，青春才開始，他竟然當坐牢是修鍊一般。他出來這幾天，呼朋喚友，幾乎天天沉醉在酒池，我只希望他是為了放鬆，而不是消沉。他太苦了，我知道，他年少時誤入歧途，與人販毒本是協從，卻輕信他人許諾，一力承擔淪為主犯，他一定刑，所有諾言都瓦解了，朋友離棄，妻子遠走，應諾他的大哥也不見了蹤影，相熟他的人，有一些甚至忙着和他劃清界線，獨留下老母親攜了他才兩歲的幼子，孤苦伶仃。他義薄雲天，到頭來卻為義氣所害，到有一天他知道妻子竟是和他最好的朋友苟合，箇中滋味，我好怕他無法承受，踏上絕路，那陣子我去看他，他總是背對寒窗，一言不發，他只囑我照看好他的母親及兒子，多多費心。那時我就感覺，他出來一定是不會善了的了，他向來恩怨分明，欺騙和背叛他的人，他是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可是，這樣子真的出來，卻想不到他只天天與那般狐朋狗友鬼混，醉生夢死。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我問他：仇，不報了嗎？你為何還和那般人在一起 他微眯起眼，似乎尚不曾醒酒：報仇？......嘿嘿......且等等看，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先等我把恩報完。他輕風細雨，說起來還有那麼一絲玩世不恭，我卻聽得心都涼了，一股寒意，空前猛烈，我知道，他已下了決心，決意到決絕。

　　果不其然，這些天跟他在一起混的那般狐朋狗友相繼出事，有的在群毆中無緣無故被人打斷手腳，有的坐車莫名其妙在交通變故中意外癱瘓，有的甚至悄無聲息地失蹤了，事情越來越離奇，警察有天接到一記舉報聚眾吸毒販毒電話，迅速出擊，本來期望不高，卻幾乎將當地稍有頭臉的混混一網打盡，轟動之烈，在當地一時無兩。獨只他相安無事，每次危險都是擦肩而過，這使我愈發確定，是他，是他策應了所有。可是他不承認，我去質詢他時，他甚至顯得相當驚訝：“我會做這樣的事嗎？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兄弟，我很擔心他們的，現在到處都在找人幫忙疏通呢！”看他的神情，彷彿又是認真的。在他的幫助下，那些他所謂的朋友、兄弟，定刑最輕的也有十六年。

　　我自然不信，他什麼事都瞞着我，什麼都獨來獨往，這麼多年了，我候着他等着他，十多年如一日，為他的家操心，現在他出來了，又天天為他擔心。他當我算什麼？免費的管家、保姆？還是認定我就是前世欠他的？我越想越氣，他報仇我不反對，畢竟害他的人太傷人心了，可是不能瞞着我欺我無知。重要的是我也希望他適可而止，不能過分。我知道他還一直念着他的前妻，那是咬牙切齒的恨，還有那個乘虛而入的姦夫，更是恨之入骨的痛。下一步，他一定是不會放過他們的吧？這樣下去，我知道他遲早又會犯事，我太清楚他的個性，表面愈平靜內心愈洶湧，我可不想再等，再等！我真的老了。因此，我特意喝了酒，我要好好問問他，這麼多年，我始終默默，難道他不明白嗎？一個女人，捧着青春年華，放任到他的身上流逝，一如既往、義無反顧，這麼多年了，還得不到他的心嗎？還有什麼不能坦誠的？

　　那天，我跟着他，他終於去找了他的前妻，卻無比頹唐地行出來，滿目沮喪。一見到我，他眼睛里露出少有的柔情，他輕輕地抱過我，咬着我的耳垂，說：“我們結婚吧！”我藉着酒勁，尚未曾發問，因了這句話，我便問不下去，喝下的酒，拚命壓下肚，仍騰紅了雙臉。他接著說：“你不必問，我都知道，這麼多年，我都浪費掉了，再也浪費不起......”“你怕我還惦記着仇恨是不是？其實不會，我更不會記掛該恨的人，你放心好了......那些人，往後，我們是各走長路不相逢，即使相逢不相識，恨都省了。恨什麼？莫要壞了未來的念想！”他深情道：“十六年前，我不信你山盟海誓，因為你還小，十六年後，你仍在等我，便由不得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性子，因為有你，其他都變成次要的了......”“我欠你的恩，還有情，拿我的餘生報吧！”他的眼角分明淌出熱淚。

　　夠了！我用手捂他的嘴，有這些話，一切就都值得了。我的淚眼滂沱成雨，我可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放下，我接納他的所有，包括仇恨，遲早一日，我一定會幫他報仇雪恨......

　　誰叫我是一個多情不怕余恨的女子呢！

　　（二）

　　那時候，她才十一二吧？！跟在我屁股後面，我們做賊，她就放哨；我們打架，她就遞刀；我們吆喝着喝酒，她也能仰起脖子豪飲...... 當時，她還未成年哩！可是迸發出來的豪情，卻令我們這些魯莽的男子都覺得汗顏。江湖兒女江湖情，我們並不是無情無義的浪子，她的樣子，讓我覺得她真像家裡的妹娃，於是偶會生出少有的疼惜，勸她離開，不如專心找份工作，將來也好找個好婆家，不要跟着我們淪落。頭兩次，她還略有動容，次數多了，她便不置可否，有一次，玩世不恭中甚至帶有幾分生氣：“嘿嘿......我跟定你了，想趕我走！沒那麼容易！”那時，我就知道她是一個倔強的女子，風裡來，雨里去，跟着我，飄泊不定，卻始終不渝。這樣過了三四載吧？！我認識了一個令我動情的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天，她喝到微醉，質問我娶那樣的女子做甚？那她呢？她怎麼辦？我啼笑皆非，只得告訴她：“你還那麼小，一直是我的好妹子，等到娶你，我都老了！”她就固執起來，聽到這話眼淚瞬間如雨一般：“那我等！...... 等到你離婚！”我只當那是孩子說的話，任她踩着微醉而致蹣跚的步履離去。想不到她這一離去就是幾年，像煙塵消失了一般，不再見我，直到我販毒犯法坐牢。後來，妻子變心，朋友離棄，家裡老幼無人看顧...... 境況炎涼到我萌生死意，就在我無法承受的時候，她來了，隔着鐵窗，她說：“我會等！一直到...... 等你出來！”因了這句話，她拾起本不屬於她的擔當，默默替我扛起，一扛就是十六年。現在，我終於知道，她不是心血來潮，她是真的對我，她是執着有恨的女子。

　　而我這個自許恩怨分明的男子，看着她長大，卻似乎忘記了，曾幾何時，她像一隻快樂的喜鵲，大大咧咧，嘰嘰喳喳，都不知憂愁是什麼東西。為了我，她逐漸把性子輾碎，捏塑成柔和，一度柔和到令我心疼，她一直委屈，甚至，有時連屈辱都忍痛吞落。這麼多年，旁人的偏見，外面的白眼，她從未向我提過，她處處顧惜我，怕我傷心，卻天天讓自己難過。她害怕我為了仇恨又把自己搭進去，我哪裡會不知道？這些天，我一直在秘密計劃一些早就該做的事，那些欠我的害我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對善人善，對惡人惡，是我本性，我一直認為，一時惻隱放過一個壞人，他一定會去加害下一個好人，造成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牽連的後果，那顯然更加重我的罪孽。所以，我不會改變我的初衷。如果因為懲治惡人，而讓我再入地獄，我不會後悔。我只後悔一直對不住她，每次看到她，我都有低到塵埃的愧疚。這樣的愧疚，比愛她濃烈，比疼她厚重，也許，她是知道的吧！她愛上我，像飛蛾折傷了翅膀，卻從不喊疼，撲騰着掙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有時，我會狠心地想：誰叫她愛上我這個快意恩仇的男子呢？！

　　昨天，終於傳來那對狗男女遭到報應的消息，在我的策劃下，他們苦心經營的小賣部被人偷了個精光，連片紙屑都沒留下。他們當年背棄我，江湖是非，周圍的人倒是分得很清楚，因而名聲一直不好，人緣冷落，經營得很困難。聽說房東見他們家財散盡，拖欠的房租的也不要了，罵罵咧咧，只得自認倒霉，當天就將那對狗男女趕了出來。我自然心情大爽，又囑人半路攔到他們，將隨身行李搶奪一空，造成洗劫的假象。然後，今天，我精心準備，特意打扮，去到窮苦人、流浪漢扎堆的棚戶區，時隔十六年之多，終於，我又見到他們，然而再見到他們時，我的心情卻並不如預想的那麼愉快。他們穿着寒酸，可是樣子仍然端莊，見到我來，男子本能地擋在女子面前，只是神色顯然有些慌張，這個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多少還是有些心虛吧？我真想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他的頭顱。但一觸及他身後的那雙眼睛，我立刻就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那是恨極多於羞恥的眼神，她一把拽開男子，指着我說：“你來幹什麼？你報復夠了沒有？有什麼，你沖我來！”這個女人，她一眼就知道那些事是我做的，她彷彿永遠能看透我，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了，我還忘不了她？始終還念着她！我忽然覺得好難過，我說：“走吧！跟我走，這麼多年，你跟着他，受的苦還不夠嗎？”我伸出手拉女子，她一把推開，我又去牽，違着心說：“我不怪你的！”女子聽到這話，眼淚一下就冒出來了，她幾乎是聲色俱厲：“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上帝還是耶穌？早先年，你哪裡去了？你日日講江湖義氣，天天喊打喊殺，何曾顧及過我？”她指着那男子，“當年我生孩子的時候，都是他看顧的我，你呢？去了哪裡？”她眼角猶有淚痕，一把拽過男子，用決絕的口吻告訴我：“他，才是我的家，你，不是！”我只聽得怒從心口起，惡向膽邊生，抽出早就藏匿在懷裡的短刀，準備先結果了這對姦夫淫婦再說。他們見我抽刀，男子本能地擋到前面，女子幾乎是同時，也跨出一步，他們肩並着肩，十指緊扣，女子凜然說：“來，你來！我們不怕你！”男子也附和：“對，我們不怕你！”我鐺然扔刀，都說戲子不義、婊子無情，原來都是真的，我痛心地看了他們一眼，我知道，我再也挽不回她了。

　　我頹然行出，心有不甘。然後，我就看到她，喝到微醉步履踉蹌的她，等在那裡，像有許久。她痴痴地看我，令我生起一切彷彿都在做夢的感覺，而她，似乎一直在那裡，等了我半生。一時，我百感交集，從來，我都是自私的，愛與恨，真的那麼重要嗎？我走過去，輕輕擁她在懷，咬着她的耳垂，悄悄地說：“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