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奶奶的愛恨情仇

　　長久以來，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總是用那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我，彷彿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後的某個人。直到有一天，我們全家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家，在那個有着很美的山，很美的水，很美的院落的小村莊里，我看到奶奶的那一瞬間起，不用周圍的人嘖嘖稱道；“這丫頭跟她奶奶長的真像啊！”我就已經知道了為什麼母親會對我一直很糾結的愛着。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她怎麼會不愛我呢！可是我又是她一直怨恨的那個人的孫女，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母親和奶奶的愛恨情仇，可追溯到父母還在談戀愛的時候。奶奶曾經是當地出了名的大美人，但嫁給了老實巴交的爺爺后，三年自然災害，讓一個美人變成一個巧婦又能如何？巧婦也難無下米之炊啊。貧賤夫妻百事哀，還要供父親上學，生活的重擔將奶奶的美麗變成了昨日的黃花。於是看到同樣有着美麗容貌的母親時。心中會是怎樣的感慨！母親的家境較好，於是奶奶堅決不同意父親跟母親談朋友，說這樣的小姐咱們家供不起。可戀愛中的男女會聽誰的勸啊，愛的轟轟烈烈，你死我活之後，總算是修成了正果。新婚不久，父親考到了外地的學校學習，留下母親和奶奶正面交鋒。在娘家一直被當做掌上明珠的母親，在奶奶的目光中感到自己還不如一根草。心高氣傲的母親何成受過這樣的冷落和羞辱，於是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兩人都可以吵得雞犬不寧。在母親的眼中，奶奶自私到冷血的地步，即使是母親懷着身孕時，也捨不得殺只雞給補一補，還是娘家的人看着母親瘦到骨瘦如柴的地步，彷彿秋風一吹就會凋零的枯葉，實在是忍無可忍，才不顧大家的勸說，強硬地把母親接回了娘家待產。由於長期的心情不好，營養也跟不上，到產房生產時險象百出，幸虧是開通的外婆不顧當地在家中待產的習俗，要求一定要到縣裡的大醫院去待產，要不然母女真的就命喪黃泉了。

　　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有出了嫁的女兒還總是呆在娘家的道理啊！於是坐完月子後母親又回到了奶奶家。只是身子骨很弱的母親沒有奶水喂我，只有煮米湯給我喝。於是母親常常看着我感嘆：“喝米湯長大的孩子和喝奶長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你看你長的就像是一顆米似的。”

　　我承認我身子骨是單薄了一些，皮膚是蒼白到有些透明的地步，性格也倔強的像一顆米一樣的堅硬。但我還是不習慣母親看我時的那種表情，我以為我會習慣，我以為歲月的流水終將會把一些感情沉澱下去，但是那年因父親的工傷而匆忙離開那座小山村之後，所有的情感就像是母親鎖在自己房門的那把粗大的銅鎖一樣，即使已經銅銹斑斑，但那道心門卻再也無力去解開了。

　　這樣一去就是八年，父親會每年回去，但暈車的母親正好有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用回去。直到爺爺去世，一生都老老實實，從不多言半句的爺爺就那麼倒在田地里再也沒有睜開眼了。母親也不是沒有在心中埋怨過爺爺的軟弱的，但母親卻一直記得爺爺偷偷給她吃的雞蛋。每次奶奶把好不容易攢滿一籃子的雞蛋讓爺爺拿到集市上去賣時，爺爺都會偷偷留下一個雞蛋給母親吃。這份恩情母親一輩子都不會忘，所以會讓父親每年回去看望爺爺和奶奶。但就像愛讓人銘刻在心一樣，怨更讓人無法釋懷。所以母親不願再踏入那道被自己親手鎖住的大門。

　　但一切的愛恨情仇在爺爺去世的消息傳來時立刻土崩瓦解。當人的一生最終只留下一堆黃土時，還有什麼是看不開的啊！我望着奶奶，再望望母親，兩個人的臉上都刻着同樣的傷心和難過。父親走過來，左手摟住了母親，右手摟住了奶奶，想說什麼，終究是欲言又止。但夫妻是幹什麼用的啊，也許只是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對方的心思。但倔強慣了的母親終究也是開不了口，於是只有我來開口了，誰叫女兒是母親的小棉襖啊！“奶奶，跟我們一起住吧！”奶奶惶恐地抬起頭，飛快的瞥了母親一眼，“我，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母親淡淡地望了父親一眼，“孩子想跟你住在一起，你就來住吧，這裡的天氣潮濕，你的老寒腿也不適合再呆在這裡了。”母親說完這番話，臉上出現了從沒有過的安詳的表情。我抬頭看看天，風輕雲淡，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啊！在回頭看看父親，只見父親將母親的手挽得更緊了，眼中的感激，溢於言表。

　　在回程的路上，聽見好強的母親對父親說：“別一直用這麼噁心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那樣做，一是心疼你女兒，女兒第一次跟我們提要求，我當然不忍心拒絕。二是心疼錢，你每年往返的錢不比養一個老人少。”

　　“知道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老婆。”

　　“對爸爸沒有來得及贍養，已經是無法挽回的遺憾了，總不能對媽媽的贍養也錯過啊，我們要做孩子的榜樣啊！”

　　我在一旁假裝睡著了，可嘴角的弧線卻抑制不住的往上揚。我偷偷看了看一旁也在睡覺的奶奶，在奶奶飽經滄桑的臉上，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正緩緩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