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蝴蝶的籠子

　　趁着休假，我報了旅行團去榆樹溝。說起來，榆樹溝地勢偏遠，除了觀星台和桃花嶺，並無特異風景。不過，因為從來沒去過，我心裡對這個地方有着強烈的好奇。

　　坐上旅行大巴車，同事李琴坐在我身邊。一路上，十來個旅人閑着無聊，便嚷着要在車上K歌。我和李琴合唱了一曲《心雨》，想不到眾人大力鼓掌，紛紛讚歎說我們是天作之合，一對璧人。回到座位上，李琴閃着一雙大眼睛問：“我們很般配？”

　　“的確，不是一般地般配。”我呵呵笑着說。

　　導遊坐在最前面，面朝著我們。突然，她指指我說以前在哪兒見過我。我詫異地朝李琴努努嘴，說：“我可是有女朋友的。”車裡的人會心地大笑。導遊的臉微微一紅，說真的在哪兒見過。要不，就是在照片里？

　　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車，下午兩點鐘，我們來到了榆樹溝的觀星台。據說這裡是古越國觀測星相的地方，一角突出的巨岩被圍了起來，上面不知被哪朝哪代的無名君王題了四個篆字：夜觀天相。

　　旅行團只有12個人，比較好笑的是，有好幾個竟然是來山裡探親。相比坐火車倒汽車再租摩托三輪車，這旅行團的費用雖貴了些卻省去許多麻煩。剩下七八個人，跟着導遊去桃花嶺。我和李琴另有安排，和導遊說好，便脫離了隊伍。

　　沿着山路前行，李琴像只輕盈的蝴蝶，不停地掐着野花，追着山鳥，看上去格外興奮。可是，越往前走，我的心卻越忐忑，越沉重。

　　前面是一條通向桃花嶺的岔路口。許多小販在賣山貨。李琴拉着我過去，突然指指前面說：“哇噻，好壯觀。”順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不遠處竟扎堆有許多“小”攤販，一律都是八九歲的孩子，竟像趕集一般，每人守着一個小攤位。更稀奇的是，他們每個人的頭頂都戴着一頂紅藍紙糊的帽子，上面寫着“寶貝”。

　　這場景真讓人嘖嘖稱奇。走到近前，卻見每個孩子的腳下只有一兩樣東西，不是手工藝品，不是山貨，更像是孩子們的玩物。舊的小人書，胡桃殼的臉譜，蟈蟈籠，小木劍，五彩石，舊年畫，棗木彈弓……更令人驚訝的是，這些攤位都插着小牌子，所有的東西一律標價20元。

　　李琴看看我，問這是行為藝術？一樣的帽子，統一的標價，而這些商品又是如此地古怪，如果放在城裡，絕對是。但這兒是山區。看看那些孩子身上舊舊的衣服，被山風吹得皮膚粗糙的臉，只有一個理由，他們需要錢。

　　走到兩個女孩的攤位前，李琴蹲下身。一個女孩用小小的紅布袋裝着乾花，各種各樣的花，五彩繽紛的顏色，十分漂亮。李琴當即掏錢買下來。旁邊的女孩見了，馬上推銷自己的五彩小石手鏈。她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這手鏈可以避邪，是她五歲的時候爺爺專門從山裡找石頭雕的。賣20元，一點都不貴。小女孩怯怯地，說著竟臉紅了。李琴啞然失笑，又掏出20元，買下了五彩石。

　　兩個女孩收下錢，高興地跳起來，互相擊掌。她們捏着紙幣跑到一個男孩的腳邊，將這兩筆錢鄭重地放進一個箱子里。那個箱子掛着鎖，上面一條窄縫，頗像募捐箱。這些孩子，莫非是一起的？

　　見有兩個人賣掉了東西，馬上就有男孩大聲向我介紹他的寶貝，他指着自己的小人書，說這是爺爺送爸爸的生日禮物，已經幾十年了。而另一邊的男孩也叫：“叔叔，快來買我的東西吧！”

　　望着這些眼巴巴看着我們的孩子，我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兒。這些孩子，一定是特別特別需要錢，所以才來練攤。

　　這時，角落裡一個竹籠子吸引了我。青綠的籠子里，竟裝着一隻蝴蝶。我蹲下來，問男孩籠子也要20元？男孩明顯有些興奮，他頗為自豪地說：“叔叔，這可是我親手編的籠子，每一根竹篾都是我自己削的。上面的竹篾都刻着記號，您不信可以仔細看看，一共用了67根竹篾呢！每一根都是竹根削出的，大水裡泡上十天十夜也不會腐爛。再看這隻蝴蝶，這不是普通的蝴蝶，這可是秋天裡的最後一隻蝴蝶。我捕捉到它的那天，天都要下霜了。”

　　男孩說著，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的樣子如此認真，每一句話都不容置疑。“可是，這麼珍貴的東西，為什麼要賣掉？”我問道。他仰起頭，說有更重要的用途啊！然後，他指指其他孩子說：“他們賣掉的，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我們要把錢存起來，有大用途。”

　　看着男孩一本正經，我忍俊不禁。我實在想不出，這些孩子攢下幾百塊能有什麼“大用途”？

　　男孩接過錢，也飛快地去放進箱子。然後，他又領我走到另一個攤位。這個攤位賣的是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看上去頗像化石。守攤的，是個一條腿殘疾的孩子。我甚至沒有問這是塊什麼石頭，便掏錢買了下來。但在買下石頭前，我問眼前的男孩，他們為什麼要集體出來練攤？

　　男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說這是他們的秘密。望着他一臉童稚，我湊近他說：“我們都是男子漢，男子漢一定會保守秘密。你告訴我這個秘密，我不會再告訴第二個人。而且，你們一共二十多個人？我知道了秘密，或許會買下你們所有的東西，來幫你們實現願望。”

　　男孩撓撓頭，被我的條件誘惑了。他俯到我耳邊說：“我們要幫自己的老師。她的男朋友在城裡買了房子，要她回城掙錢一起還房子貸款。她不想走，天天晚上哭。”說罷，男孩小小的臉上竟露出了憂傷之色：“這是我們一個同學偷聽老師打電話才知道的。後來，我們開了個會，大家都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拿出來。賣掉這些寶貝，替老師還貸款。”

　　看着男孩認認真真的模樣，我呆住了。半晌，我問他們老師叫什麼名字？

　　“張文靜。”男孩壓低聲音說。

　　我站起身，半天沒說話。男孩似乎唯恐我食言，問要不要把他同學的東西都包起來？我長長嘆了口氣，點點頭。

　　那幾十個孩子，看上去格外興奮。沒過多大工夫，就把那些寶貝拎到我的面前。李琴拎着一袋核桃跑過來，詫異地問我這是做什麼？我搖搖頭，沒說話。

　　拎着口袋走出一段，我又踅回去，問賣籠子的男孩他們學校在哪兒？我想去拜訪一下。男孩自告奮勇，親自帶我們過去。

　　走了很遠的山路，差不多兩小時后，我們終於來到了兩間掛着“榆樹溝小學”牌子的石屋前。但老師不在，家訪去了。我讓校長領着，走進張文靜的班級。空蕩蕩的教室里，木桌木椅十分簡陋。我坐下來，把買來的“寶貝”放到講桌上。

　　張文靜，其實是我的未婚妻。我就是她買了房子催她回去的男友。以巨大的還款壓力為籌碼，我要她趕緊回城一起供房。想不到，她卻一次又一次地拖延，猶豫不定。我實在抗不住，決定破釜沉舟，和自己賭一把。我把李琴帶來，想以此來刺激女友，如果她不跟我回去，我們的關係可能終結。整整兩年了，她待在這山溝，我們幾個月才見一次，我快要無法忍受。

　　但現在，看着眼前一排排破桌爛椅，回想那些練攤的孩子，我的心像被什麼割着，突然覺得自己很卑劣。

　　一直等到黃昏，文靜終於回來了。她吃驚地看看我，又看看李琴，神情疑惑。我趕緊解釋，說李琴想來玩，我就帶她來了。李琴很聰明，馬上明白我的意思。她朝文靜眨眨眼，說自己去外面看看夜景啊。

　　屋子裡，只剩下了我和文靜。她問我是來攤牌的？她的聲音很低，再抬頭時，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的心一陣鈍痛，說當然不是。我是想來告訴她，我支持她繼續留下來，直到支教期滿。她一下子愣住了，接着便驚喜地跳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她問那貸款呢？誰來還啊？我拍拍她的頭，說那不過是我想讓她回城的借口啊！文靜突然用力捶了我一拳，開心地笑了。

　　李琴第二天便回城了。原來，我找她充當這個“角色”，她心裡老大不情願，只是礙於情面才答應下來。看到我和文靜和好如初，她說自己任務完成，該撤退了。

　　送走李琴，我在山裡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周末。看着文靜高高興興的樣子，我下了決心，回城之後馬上退掉房子。我怎麼能讓這些純樸可愛的山裡孩子來替我們“還房貸”？

　　周一，坐上旅行車，我原路返回。一路上，想着文靜將那些禮物一一還給孩子的場景，我的嘴角不禁露出微笑。導遊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突然，她雙手一拍，說想起在哪兒見過我了。“有個在山裡支教的女孩幾次坐我的車，她有一整本影集，每一張上都有你。”我朝她擺擺手，微微一笑。無疑，那是文靜。她喜歡把我們的影集帶到身邊，走到哪兒看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