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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飛出籠子去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我要飛出籠子去 標籤:我要做好孩子

  土地承包我分得約三畝田。也許連年糧食不夠,自己種田“貓當老虎捉”的謹慎,原本常年干不完的活幾下就幹完了,而且糧食聚積如山,賣掉吧錢花得無蹤無影,萬一遇到荒年咋辦,堆着的穀子讓象鼻蟲在蛀,隔三差五拿殺蟲傷農藥噴洒,死蟲躺在樓板上厚厚的像一地的雪,不出幾天又繁衍出來。飢餓還在眼前晃動,糧食一多反成了心事,眼下最缺少的是錢,大量時間閑着而沒地方去掙錢,正琢磨着找點什麼事情干,床上聽到有線廣播在播報一條廣告,大致意思說;某某工廠招收鈑金、電焊、車刨技術工人,如有這方面技能的同志可以前去參加報名,擇優錄取,一經錄取享有職工待遇。我沒有這一方面的技術,充當學徒人家也未必肯收,那天大路邊的田裡我在“寄苗,”抬頭見走來一個人,我只知道他原先在某某造船廠工作,“破壞軍婚罪”而判刑,釋放后丟了飯碗,回農村與父母住在山上,以看護山林兼養豬養兔勉強度日,我驀然想到,船廠對鈑金、電焊是本行。試探的問:“——你對電焊切割、扳金技術如何?”他聽完我這麼一說,像快溺死的人抓到一塊木板,把自己說得無所不能,說得天花亂墜,“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拍着大腿,興奮得合不攏嘴。他侃侃而談的說:“人家放樣用圓規尺子還要出差錯,我只憑眼睛和手感不差絲毫。”我是門外漢,不懂得機械,甚至一點概念都沒有,他說毫米、厘米、矯正的技術術語,猶如鴨聽天雷,我對他說的技能非常之信任,我記起賣油郎的故事,他吊起一勺子油,倒入銅錢的方孔里,而驚訝的邊上不沾一滴油,熟能生巧。我對他十分欽佩,連聲說“咱相見恨晚。”他問我這消息有多少天了?並提出教我馬上去廠里報名,我提出以師徒關係參加報名面試,“那當然!”他一口應允。

  出門前,我把我手腳泥銹先擦洗乾淨(平常很馬虎)。因第一次去那個地方,非但陌生而且不通公路,惟有坐鷹潭至杭州的慢車,是十分偏僻閉塞的地方。

  趕到目的地,已經晚上七八點鐘了光景,我跟着一起下車的幾個旅客,行走在黑燈瞎火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白天太陽曝晒了一天,泥路上牛尿散發著陣陣的惡臊味,牛在地上踩出了許多腳足坑,坑中積蓄着牛尿,我一腳踩進坑裡,憋出的牛尿像針筒一般射進自己的胯襠中,我提着褲子“喲喲喲”狼狽不堪的叫苦不迭,未料一腳又踩進磨盤大的牛糞中,一隻鞋子陷在糞堆里,腳里腳外及褲管滿是腌臢的牛屎,漆黑中只顧低着頭,我迎面撞上一擔麥草,趄趄趔趔差點栽倒下坎去,“媽媽的!你眼睛長在褲襠的!”大嗓門的農人,惡狠狠的罵我。是啊,怎麼晚了,他餓着肚皮苦撐着一擔麥草回家,被人撞一頭,他得花多少力氣支撐?他罵我是情有可願的。那時這個鄉鎮在全縣諸多鄉鎮中排行最窮的一個,沒有一條公路,也沒有什麼工礦企業,純粹依靠農業收入。

  我終於打聽到有旅館,而且是唯一的一家國營企業。由一對老夫婦掌管,老頭已八十歲掛零,他說他原來在某某飲食服務公司做點心的,退休后,領導叫他經營這家旅店,一沒有名勝古迹,二又沒有興隆的市場,三不是交通樞紐,所以一年到頭難得有人住店,若大的幾間店鋪,老夫婦爬起一對,睡下一雙,空蕩得有點可怕。農村避電高峰,屋裡沒有電燈,老頭點亮一盞煤油燈,說照着我登樓,見他擎着一盞煤油燈,顫顫巍巍的走在前面,感覺這樓梯年久失修,兩人走在上面搖來晃去的,隨時有塌下去的危險。他一手擎着幽燈,一手扶着牆壁,像一位白鬍子神仙指引着我登向天梯。“扶梯爛了,你走得小心一些。”然後聽見他“咿呀”的推開一扇門,指着臨街的一間說。

  “這房間我租給一個收雞毛鴨毛住的,他幾天沒有來了,不知什麼時候會來,你就耽擱在這裡吧。”

  我不知道老人什麼意思,也許他特別照顧,讓我睡最好的一間總統套房。

  他拿着燈回去,我被一片黑暗所包圍,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枯坐在床沿上生息,免費享受鱉殼、龜板、牙膏皮以及雞毛、鴨毛各種氣味。忽聽見街路對面的窗口,噔噔噔有人登樓的腳步聲,隨人一步步上來露出了燈亮,那婦女肘中挽着一件衣裳,燈光慷慨地逾過兩道窗口,毫不吝嗇照進了我的房間,透過微弱的燈光,我看那雙沾滿牛糞的球鞋,笑自己“好足插在牛糞里。”女子處在明處,她看不見對面住人,看她掃帚完床鋪,揭開馬桶蓋,聽見“咚咚咚”小便發出的聲音。然後她關上了窗戶,不甘寂寞的光亮布滿窗子方格,她們的義務是奔向黑暗。

  我也想關起窗戶,臨街的兩扇窗子受風雨的剝蝕,已經扭曲了,臼碗發出尖澀磨牙的“咿——呀!”我佇立在窗前觀察,街與對面的人家,怎麼會靠得如此近呢?縱身一躍能跳過去的,近至手能摸到。那家小樓閨房,門帘低垂,我想起《金瓶梅》潘金蓮叉竿打着西門大人的頭上,金蓮一笑百媚生,西門大人的魂兒讓婦人給勾去了,恰恰王婆住在間壁,穿針引線成了兩人好事,鄆哥多管閑事同武大郎拿奸,結果武大被西門慶一腳踢中心窩而逃……這是極好的電影場景。

  聽見他在樓下“啪啦”扯了一下電燈拉線,一道昏黃的燈光驟然亮出,老人逢及時雨一般高興,自言自語的說,“見鬼的,電總算來了!”電壓一直不足,所有電燈的光芒都是黃橙橙的,我對光亮不是很喜歡,仍然坐在黑暗中,犀利的光亮無孔不入,從蜂窩一般的樓板中穿上來,無數道光束像迪斯科舞廳的雷射燈,這千瘡百孔的國營旅館,搖搖欲墜的百年街屋,和兩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這黑洞洞的空間頓感詭秘。

  正是收麥的夏季,“砰砰蓬蓬”枷鎖響徹黑夜,伴着“咕嚕咕嚕”風車的噪音。瘋狂的蚊子聞到我肌膚的香味,聽見血管中淌血的聲音了,它們成千上萬糾集在紗帳的外邊,“嚶嚶嚶”的叩門叫着,打着“殺富濟貧”的旗號向我發動進攻。蚊子啊,我雖然還年青,但肉和血並不多餘,不然撩開蚊帳讓你們進來,和尚能飼餓虎,何嘗不讓你們進來喝個夠呢!讓你們過一會吃飯不要錢的烏托幫生活。

  我神經一向脆弱,這一夜更輾轉難眠,俗話說“前半夜想自己,後半夜想別人,”可我一直在替自己考慮。譬如孔子說:三十歲要立業了,我三十有四,勉強的有家,什麼業我能立呢?所以有的想法不切實際,但有的想法較為實際,有的幼稚可笑,充滿了憧憬,簡直在幻想,長長一夜,始終編織不出自己認可的一幅圖畫。半夜二三點鐘還不能合眼,終於思想疲倦下去了,迷迷睡去的時候,聽見樓下有人拍門,喊“某某!某某你快起來!”這短促的叩門和喊聲,使人感到很不安,幸虧不是兵慌馬亂的年月,否則作好跳窗逃走的準備。外面叩門的人見店堂內絲毫沒有反應,門比上次敲得更響了,嗓音也提高了幾度。強把店主從夢中扯醒,帶着睡意囫圇的問:

  “誰呀?作——作啥?”

  “我便是某人呀,某某沒啦(斷氣)。我向你買兩對大蜡燭的,……”

  剎那頭雞啼叫,狗也跟着吠叫起來,不辭辛苦的農婦,已起來煮早粥,吃奶的小孩在放聲啼哭,遠處傳來喪家的悼哭,這世界在生與死的交替中又拉開了新的序幕,向人們展示新一天的開始——幾億萬年悄然過去,但對每一個經歷過歲月的人來說,她沒有拿人家使用過的日子重複使用,撕的是昨天的日曆。

  告別長長難耽的一夜,我再也不能呆在這樓閣。

  當第二次去老地方投宿是割早稻的時候,夜裡睡得不是很安穩,夢中看見我養的豬,欄里儘是蛇,我去驅趕還是什麼已記不得清楚了,雙腳被蛇纏繞,生平沒有被蛇咬過,但骨子裡天生的懼蛇,吃驚不小,我驀然跌醒。

  翌年春節,我又宿在這家老的國營旅館中,見夫婦倆沒法再老下去了,旅店也舊得不能再舊,每每投宿我頗有感觸,1986年2月25日扉頁中,我像大詩人一般留下一首《寄驛有感》的詩:

  媼家投三宿,來回已半載。

  一宿麥正熟,枷鎖連天明。

  二宿出新谷,入夢全是蛇。

  來年是初六,開門又見婆。

  我笑把自己比作一隻飢餓的飛鴻,在漫天雪地中到處覓食,從此匆匆碌碌記不得跑過多少路,宿過多少店,記不清多少個晚上在異鄉的驛倌里做的夢。住過奢侈的旅館;也住過一晚上二角一夜,長途汽車開到瓜州渡頭口(鎮江),因大霧鎖津,長江兩岸停止汽車輪渡擺渡,汽車岸上排起了長隊,前不着店,后不着村,人又冷又餓,瞌睡襲來,我抱着試探去問泊在江邊的船家,“你船里能借我一宿否?”黑暗中,船家回答我說,“二角錢。”她們說的“錢”字,聽起來像“齊,”又有一個女客過來說要求宿,真是“千年修得同船渡,”豈非“同是天涯淪落人?”倦縮在江北船民的“家中,”聽着寒潮拍擊船舷的聲音。江上大霧瀰漫,約莫來得不是時候,正是魯肅諸葛孔明草船借箭的季節。後來也寫過類似的詩,但不必再東拉西扯了。

  今天第一件事,先找到那家招兵買馬的工廠,問誰可誰也不知道有這家工廠的。難道失實了?躊躇中受人指點,教我去問問鄉農機廠的人,他們同行,肯定曉得這樁事情。果然報名地點設在鄉信用社裡面,專門有人在搞登記工作,那人大略采問我一些個人情況,我樂得把“師傅”的本事,照本的奏了一遍,他便說:“你把聯繫地址、姓名等填寫清楚。說的再好也沒用,橫豎要當場考過的。你回去,我們會發通知的。”

  這一等幾個月沒有一點消息,把這事情都淡忘了,1984年的7月24日,我正在幫鄰居家收割早稻,中午回來說我母親在前天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是我家,收信人並不是我,聽說是某某人的信,母親迫不及待的將信送去。登記的是自家的門牌,收信人是“師傅”的名字,其實這封信是20日送達的,通知我們22日現場考試。聽說今天考試,而且已到中午了,我極為焦急,趕緊向老堂去借自行車,恰好堂媳婦在家幫忙收割早稻,她還是該鄉的婦聯主任,她認識三個合伙人中的其中一位,原在鄉信用社當書記,並為我寫了推薦信,並希望能夠加以“照顧。”

  趕到現場人都已散去,只有三個股東老闆在商議什麼事情,我急沖沖的奔入,向他們說明來晚的原因,一位股東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人員充裕了。如下次擴招,我們可以考慮的。”我心裡明白這次不成便沒有“下一次”了,鐵板一塊見不到有什麼希望,只好拿出最後一張牌:“誰是傅書記?”那人朝我一愣,“你有啥事說?”我摸出堂媳婦寫給他的一張條子,他看了,沉默良久,依然“維持原判。”我顧不得面子,這三個股東當中,有一位跟兩個股東不同,似乎他不管招收工人的事兒,我一來他只聽我說,一直沉默不語,偶爾聽他們在叫他廠長。我認定他能決定我的去留,便先發制人的說:“廠長!報名的時候,我曾有話在前;我跟某某是師徒關係,所以才參加報名考試的,……既然你們人招收夠了,我情願不要工資,但你們必須給我一次機會,……”

  廠長第一次聽到幹活不要工資的,大約善者不來出於驚駭;或許我的一席話打動了他的心弦,他乾脆說:“27號上午,10點鐘,在火車站候車室中等隊,記住我們坐458次車到上海,……至於工資么,發學徒的工資。”

  至今我不明白我的“師傅”到底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考慮,竟把我一個人撇開,顧自己去應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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