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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舞神阿娜爾汗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小景

  (接上期)

  阿娜爾罕慢慢地把那枚土製像章從手包里找出來,獃獃地望着它;

  “憑它就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媽?在北京,我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羅振新嘆了口氣,把那枚像章接過來:

  “罷,明天早上八點正,你到天安門前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等我,我找個借口從家裡溜出來,陪你去轉一天。誰讓我是你大哥呢!”

  飛機停穩。果真,一到出口,羅振新就不認識她了。

  在出口處,阿娜爾罕看見真有那麼個身段姣好,精心打扮過的少婦像白天鵝般飛過來,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摟住羅振新。看他們親親熱熱朝停車坪走去時,她心想,生活中有個志同道合的伴侶該有多好?

  阿娜爾罕找了家便宜旅館住下。今晚就讓兜里的書稿陪伴自己了。她還找了個本子,用現學的定位法舞譜,把一直刻印在腦海里的耶路撒冷街頭那個小女孩的獨舞的一招一式記了下來……

  第二天八時,羅振新大步流星朝紀念碑走過來,塞給她一個火紅的摩托頭盔,兩人向停車坪走去。阿娜爾罕朝他投過感激的一笑,跨上他的本田王後座。

  於是兩人滿北京轉起來,他們見文化主管單位、演出團體就進,結果一無所獲。中午,兩人在一個路邊店買了盒飯,心事重重地扒起來。才吃了一半,羅振新突然把筷子一拍:“該死,快去旅店把那書稿拿來,我們先去找伍秀美。你媽媽不是北京舞蹈學院畢業的嗎?她要回北京,母校肯定知道。也許他們還搞過同學會。”

  “我就像楊白勞一樣被你這個黃世仁逼賬逼糊塗了,是該先去找伍老師。”阿娜爾罕把半盒飯扔下了。

  於是本田王又奔馳起來。取來書稿,兩人直奔舞蹈學院。

  羅振新對這一帶太熟了,他駕車就專鑽衚衕抄近路。在將要從帕兒衚衕出來、馬上就要到舞蹈學院時,羅振新剎住車了。左腿支在地上,右手向前一指說:

  “我就住那樓的303。”說完,羅振新像中了定身法,那條胳膊再也收不回來。那幢單元樓下的道口,有個女人正被這熟悉的摩托車聲吸引着轉過身。

  阿娜爾罕認出來了,是羅振新的妻子,昨天在機場見過。

  這時,白天鵝過來的腳步可沒半點美感,她像頭母豹似地直衝到摩托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乒”的一個耳光甩到羅振新臉上。

  “好啊,兩個多月沒見面,清早我讓你再躺一會,你推說社裡有事。原來是與野女人勾搭兜風啊。”

  “麗娜,你別誤會,聽我說,她叫阿娜爾罕,是我從耶路撒冷帶回來的……”狼狽萬狀的羅振新結結巴巴。

  “天啊,在耶路撒冷就勾搭上了?什麼阿娜爾罕,她是愛拉野漢!走,到你們社裡去,我要問問你們領導,記者從國外帶回婊子了,他們管不管?走,走啊!”

  “你胡說什麼?我是跟她去要回我為她墊付的飛機票錢。人家是個助教,正派女人。”羅振新紅着臉說。眼看着許多閑人圍上來了,他想發動摩托車避開再說,誰知被眼快手更快的麗娜一把摘去車鑰匙。

  “這車是我的錢買的,今天你不說清楚哪也不許去。大家聽到了,都掏錢給婊子買飛機票了,下一步再給她買什麼?買別墅?買汽車?天啊,這日子怎麼過啊!”麗娜一屁股當街坐下,大哭起來。

  現在羅振新反倒冷靜下來了,回頭對阿娜爾罕說:

  “我是走不掉了,好在舞蹈學院不遠,你一個人去找伍老師,如果找到你媽媽再給我打電話。”

  阿娜爾罕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這時她有地縫也會鑽下去。她慌不擇路逃開十幾米。羅振新想起那枚像章,叫住她,拋了過去:

  “阿娜爾罕,接住,你的信物!”

  “老天,你們連信物都交換過了?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娘跟你沒完!”麗娜又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扭住羅振新。

  阿娜爾罕沒命地逃離這塊是非之地。羅振新有苦頭吃了——她想。

  進了舞蹈學院的後門,阿娜爾罕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一點。

  經人指點,她上了單身教工宿舍樓。阿娜爾罕在嘀咕:伍老師還是單身?

  她敲響了404小套的門。太幸運了,主人在家,開門的女人就是她想象中伍老師的樣子:五十掛零年紀,短髮,一張永遠在微笑的臉,一雙充滿智慧、閱盡人間滄桑的眼睛望定陌生人。

  “你是……”

  “我剛從耶路撒冷來,從諾亞。埃許柯爾教授那兒來。我帶回了您的英語本《定位法舞譜》手稿,請查收。”阿娜爾罕踏進門,取出那部手稿。

  “啊,太好了!”伍秀美捧着自己的成名作,眼睛睜大了。

  “英語版的樣書收到了吧?希伯萊文本教授很快就會寄給您的。本來我還會帶回她給您的親筆信。可惜,她受傷了,九月二十一日,耶路撒冷大爆炸,這位舉世聞名的舞蹈大師失去一條腿……”

  “啊,一個舞蹈家失去腿?太慘了……哎,姑娘,你還沒有作自我介紹呢。”

  阿娜爾罕於是作了自我介紹,說了自己想學舞蹈理論的願望,敘述了自己如何結識埃許柯爾、如何奔赴以色列、又狼狽而回的經過。說到後來,把伍老師聽得笑起來了。

  “行,我去跟學校領導說,給你辦入學手續。埃許柯爾教授看中的研究生,我沒有理由不收下。在沒辦手續之前,可以暫住我這裡。說真的,我女兒要活着,也有這麼大了,她也肯定有你這麼美,因為她也有維吾爾血統。三十年了……”伍秀美回憶說。

  “伍老師,我今天來,真還有第二件事,想請你幫我找我媽……”說著,阿娜爾罕慢慢掏出那件“信物”,那枚不平常的像章。

  伍秀美接過像章,她的臉一下子白了,她整個身子都在抖,說話的聲音也抖得厲害:“你,阿娜爾罕,你是葡萄溝人?你爺爺叫買買提?”

  阿娜爾罕驚恐地點點頭,伍老師神情的變化真有點嚇人。

  伍秀美一把抱住阿娜爾罕,她隨即號啕大哭起來:“天啊,阿娜爾罕,我的女兒,這不是做夢?”

  失態的伍教授站起來,從箱里取出一大疊退回的信,上面均批着“查無此人”……

  “從我記事起,由於沙進人退,爺爺就帶着我搬了五次家。”阿娜爾罕哽咽着說明了這些尋找親人的信投遞無着的原因。

  “有一年,石油部一個專家組去那一帶,我曾托其中一位熟人代我查訪。他回來后說,買買提大爺和他收養的小女孩早死於一場沙暴。我哭幹了眼淚,以後也就慢慢死心了……”此時的伍秀美已是聲淚俱下。

  “維吾爾人中,叫買買提的太多了,那可能是別家的事。”阿娜爾罕這樣解釋。

  “好了,我們該高興才是。對了,你還沒叫我媽呢!”伍秀美擦乾眼淚,站了起來。

  “媽,別高興得太早。你剛認了女兒,就要媽替我還債,一筆不小的債,真的。”

  阿娜爾罕說了欠羅振新公款的經過,媽媽聽得笑出聲來:“喲,這年頭這樣的好人不多了,這可不能讓他為難。今晚我們慶賀慶賀,請好朋友來家聚一聚。我這就去銀行取錢和買菜,你打電話,請那個新華社記者來家吃晚飯,順便把錢還給他,讓他明天好報銷。”

  媽媽走了后,阿娜爾罕重新打量這個陌生的環境。卧室里有一張單人床,窗前的寫字檯上的小鏡框里有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個穿軍裝的、英俊的維吾爾小夥子露出永恆的、被定格了的微笑。

  阿娜爾罕知道是自己的生父。捧着這個小鏡框,阿娜爾罕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是為媽媽感到深切的凄楚。一個女人,整整三十年,把自己封閉在一個斗室里,守着對一個亡靈的苦戀,並把這份痴情轉化為對事業追求的動力,做出讓世人刮目的成果。這三十年對於她是何等艱難?別看她外面風風光光,可回到家她心裡比誰都苦。

  回到小客廳,阿娜爾罕按名片上的號碼撥電話了,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阿娜爾罕剛客客氣氣說了句“請問羅振新先生在家嗎”,就像捅了馬蜂窩,那女人立刻歇斯底里地罵開了:“你們這些野雞婆有完沒完?我老公是唐僧肉啊?你覺得當第三者十分光彩不是?”

  阿娜爾罕沒有掛斷電話,先前在大庭廣眾之下受的羞辱頓時化作萬丈怒火,她對着電話機,自己也弄不清何以會噴出這番話:“你聽着!按理,該通知精神病院來收你去住院。現在要留着你在一邊看,你說對了,這個第三者我做定了。在這之前我本沒有這個念頭,但現在我發現,你不配做羅振新的老婆,我發誓,一定要把你老公勾引到手,讓你做個活寡婦!”

  阿娜爾罕這才放下電話。她臉色鐵青,胸脯在劇烈地起伏。想到自己剛才在電話里的即興發揮,又撲哧一聲笑起來。唉,電話還是要打的,虧得名片上還有個傳呼號……

  不一會,電話鈴響了,傳來了羅振新的聲音,阿娜爾罕急忙說:“告訴你,找到了,十分順利,既是老師又是媽媽,真的沒有想到!我媽請你來吃晚飯,順便還給你錢。你現在在哪裡?避難所?真可憐,快來吧……”

  媽媽請的“老朋友”只有一個人:原舞蹈學院院長,著名美學大師高朋教授。在伍秀美還是學生時,高教授就是她的任課老師。幾十年來,他對自己的得意門生的治學和生活一直很關心。伍秀美對恩師也十分敬重,這大半輩子遇上的溝溝坎坎,伸出手來拉她一把的總是高教授。比方那年伍秀美倒流回北京,成為北京市一個無業游民,就是高教授全力保舉,使她回校當上助教。儘管那時他“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還沒有摘去……

  前年,63歲的高教授從院長的崗位上退下來,他只保留了一個學院藝術委員會主任的頭銜。目的是趁自己健康狀況還可以,集中精力在學術上來個最後衝刺。這樣,師生倆接觸得多了,難免會有些風言風語,但這一切對於他們是無所謂的。去年,高教授的老伴患乳腺癌棄世而去后,伍秀美覺得自己有責任在生活上給恩師更多的照料和安慰。同事們也認為,兩人搬到一起過是好事也是早晚的事。這一來風言風語反倒沒有了。今天,伍秀美有了這麼大的喜事,能不請高教授過來坐?

  席間談到阿娜爾罕入學的事,高教授說,正因為是伍秀美的女兒,更要避走後門之嫌,明天他出面請幾位教授來搞一個考評,讓阿娜爾罕表演一段獨舞,作一次答辯。這一來阿娜爾罕慌了神,她可沒一點準備。情急之下想到昨晚在旅館里搞的那個玩意兒,加上個“耶路撒冷街頭”的標題,便怯生生、羞答答地交給高教授。高教授把面前的酒杯一推,讀起這份用定位法舞譜編寫的舞譜。坐在橫頭的伍秀美也湊過去看起來。看着看着,兩張臉上都顯現出驚訝的神色。最後,高教授那張古銅色的國字臉一抬,朗聲說道:“行,有戲!”

  於是,話題就集中到定位法舞譜上來。

  “其實,高教授知道,對於定位法舞譜,我只做了些整理、編排、定名工作。第一個把它發掘出來,並用於記錄現代舞蹈動作的人,是已經不在人世的阿娜爾罕的生身之父買買提。”伍秀美說,“你爸爸進歌舞團當專業舞蹈演員之前就是戰士業餘演出隊的尖子。他們部隊負責我國核試驗場的外圍警戒。

  每次核試驗之前,他們都要對那片區域進行仔細搜索,把誤入禁區的牧民和牲畜往外送。一次買買提那個小組進入高昌故城的遺址。那是在一次沙暴過後,風刮跑了流沙,露出一個古代地宮的進口。買買提和他的戰友打着手電進了地宮。他說地宮很大,也許盜墓賊多次光顧,裡面除了兩具乾屍什麼也沒有了。引起買買提興趣的,是地宮牆上畫著的一長溜壁畫。前頭五個漢字題名:‘念奴步步嬌’。整個長卷畫著一個十分嬌美的古代舞女的一十八個舞姿,怪的是每個舞姿旁邊都標有一串古怪的符號,這些符號正代表着不同的舞姿,這可是非常有用的發現,戰士演出隊正苦於沒有法子記下每回排的舞蹈呢。他讓戰士打着手電,自己掏出筆記本趕快臨摹起來。可惜沒等全部畫下,電池已耗盡。兩人摸出地宮,買買提在隨身帶的軍用地圖上標上了這個地宮的位置。事後,他根據這些不完整的資料,探究出其中的內在規律,並試着用它來標註現代舞蹈動作,覺得挺實用的。他想再進地宮,把沒有抄完的部分補充完整,可惜再也沒有機會。後來他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包括事後他根據那幅軍用地圖描畫在他小本子上地宮的位置。聽買買提說,事後不久,與他一同進入地宮的那位戰友在執行一次任務時遭遇沙暴犧牲了,世界上知道那地宮秘密的,只有他和我兩個人。那個地宮的進口處估計很快會被流沙遮掩,發現它又會很困難。

  以後就發生了幹校中那回事。買買提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以肉體當紙,運用當時只有我們兩人能讀懂的舞譜,記下了派他去學的忠字舞。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真是那個時代最忠的人。”

  羅振新忘了喝酒,低着頭在作速記,並不時發出“太精彩了”的讚歎。

  “你別記,至少在目前,定位法舞譜還不能宣傳。因為它太專業化,目前要用它去普及還很困難。而且,它也不完整,比方舞者在過程中的呼吸,還缺少標示方法,合舞中的多種演示,也顯雜亂……畢竟,十八種舞姿,買買提只抄下十二個……我多麼想進那個地宮再看一看啊!”

  羅振新嚯地站起身來:“這有什麼難的?去,明天就去!那兒早不是禁區了。這次總社把我召回是從安全考慮,讓我休假,我正空着,我陪你們去!”

  高教授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環視三人,慢慢說出自己的想法:“是啊,我退下來了,身體蠻好,為什麼不能到新疆走一趟?經費問題不大,前不久我出了一套文集,有三萬元稿費,花光拉倒。如果明天阿娜爾罕入學考試通過,成為我們學校的研究生,那就一起去,當我們的維吾爾語翻譯。至於小羅,願意去就更好。趁熱打鐵,三天後出發,這事就這麼定。新華社大記者搞車票方便,你去訂四張去吐魯番的軟卧。”

  飯後,阿娜爾罕送羅振新下樓。見他沒騎本田王,再加身上又帶着一筆錢,就陪他多走幾步。反正他家離舞蹈學院不遠。

  可是,出了校門,羅振新竟然向相反方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走去。

  “怎麼,不回家了?”阿娜爾罕問。

  “這家還回得去嗎?”羅振新苦笑着,“那房子是她們歌舞團的,她說沒我的份,不准我進門了。我們社有個夜班記者值班室,裡面有幾張床,已成為像我這樣受苦受難的男同胞的避難所了。”

  到了公共汽車站。

  “再見,阿娜爾罕,明天我會來看你跳舞的。不過我建議你把那女孩改成一個失去家園的巴勒斯坦女孩,那更能突出戰爭苦難,對和平的渴望才更有震撼力……”

  “你這建議很好。你好像對舞蹈很內行,以前常看她跳白天鵝?”

  “以後我一定常看你跳舞。”羅振新在跨上剛進站的公共汽車時說。

  第二天在考評現場,排練廳里除了考評老師,餘下的座位被學生們擠了個滿滿當當。

  場燈暗下來,只剩下舞台上一團白亮的追光。隨着鋼琴曲的進展,一個失去家園的巴勒斯坦少女跋涉在求生路上,她一會兒祈求真主,一會兒乞告路人,孤立無助的她在生死線上苦苦掙扎。由於她遮着傳統的阿拉伯面紗,看不到她面部表情,獨舞者運用形體語言來表現她的痛苦。她身上每一個關節,每一個能動的部位都充分顯示獨舞者的才能,她能把舞蹈語言的表現能力發揮到極致。有位大師說過,當舞蹈到了需要面部表情來說明情緒時,那就是舞蹈的悲哀。阿娜爾罕乾脆用面紗來遮掩自己的臉,這實在表明了她的膽魄和才氣。

  獨舞的結束部分安排了一組很有匠心的動作:賣舞的女孩被一群看不見的異教徒圍在中間,異教徒們起鬨、要她摘去面紗才給錢。於是,珍貴的、聖潔的面紗被摘去,隨着阿娜爾罕帶有西域人種特色的清麗哀怨顏面的顯現,觀眾的心被一下子拎了起來。舞台上,賣舞的女孩由於飢餓,由於心力交瘁,慢慢倒下去,以一串比著名的“天鵝之死”更為揪心的動作,倒在耶路撒冷街頭,化成追光中那個一動不動的睡美人。

  排演廳里鴉雀無聲,人們似乎還沒有從獨舞構築的意境里醒過來。過了許久才響起掌聲,這掌聲開始時一聲兩聲,繼而才山呼海嘯般爆響起來。

  站起來的高教授熱淚盈眶地擺着兩隻手,才把掌聲壓住,老教授對身邊的幾位大員高聲說:“我以學院藝術委員會的名義建議我們學校上報這支‘耶路撒冷街頭’參加今年的全國獨舞大賽!不過舞美和燈光音響都要精心設計,幾個轉折處也得精心雕琢,我相信它一定能成為精品,一定能在全國大賽中一鳴驚人,為學校爭得榮譽!”

  高教授的話又被掌聲淹沒了。

  現任院長方教授一邊鼓着掌,一邊走到台前,高聲說:“伍秀美,祝賀你們母女!”

  阿娜爾罕稀里糊塗被媽媽拉下台,她輕聲問媽媽:“媽媽,我考取了嗎?”

  “這還用問?不錄取你,怎麼會選這支舞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大賽?”

  原來,為了推動我國舞蹈事業的發展,中國舞蹈家協會在每年的金秋都要舉辦全國獨舞大賽。作為舞蹈最高學府的舞蹈學院自然是要有新作參賽的。而且拿出去的東西即使拿了二等獎也意味着失敗。所以,學院藝術委員會感到壓力很大。現在,看了阿娜爾罕的“耶路撒冷街頭”,藝委會那些大員才鬆了一口氣。

  這時,羅振新捧着一大束鮮花,向阿娜爾罕推擁過來。

  阿娜爾罕接過他的鮮花,卻在聽一邊的媽媽和高教授、方院長他們商量日程安排的事。媽媽說,近日還要陪女兒去烏魯木齊轉關係,九月底之前趕回來突擊這支獨舞。方院長點頭准了她的假。阿娜爾罕知道,媽媽這是借口,她的心早飛到高昌廢墟那神秘的地宮裡去了。當然,高教授是用不着請假的。阿娜爾罕轉過身,輕聲地問身邊的新華社記者:

  “你忘了你的任務了?車票呢?”

  羅振新一拍腦門:“我這就去拿票!”

  三天後,老少四人上了西行列車。正好佔了一個軟卧單元。由於插進全國獨舞大賽,他們的日程相當緊。

  長途旅行是十分枯燥的。大學者高朋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給同行普及一下此行目的地的歷史知識。

  高教授說,高昌是前涼的一個郡。公元442年一個名叫沮渠無諱的人率北涼余部,趕跑高昌太守,在這裡建立西涼國。460年柔然滅了沮渠氏,立闞伯周為高昌王,就以高昌為國號了。後來一個叫麴嘉的人當高昌王。高昌最繁榮的時期就是從麴氏直到唐朝為止。當時這個絲路重鎮土城一周有十里路長。如果買買提在那兒發現一個“規模宏大”的地宮,估計也只有麴氏才有實力興建,或者建於麴氏,唐朝的地方官繼續擴建完工。當年那片土地雖然不像今天這樣荒涼,可畢竟風沙很大,為了躲避風沙,那裡的人倒真的愛在地下搞建築。因此,我們此去該是去尋一個唐朝遺夢。就舞蹈而言,盛唐已把它推到了頂峰。直到今天,當我們想象唐明皇楊貴妃編演霓裳羽衣舞時的盛況,仍令我們激動不已。”望着飛速后掠的八百里秦川,高教授在娓娓而談。

  坐在對面的伍秀美邊聽邊翻着那個紙張已變黃了的小本子。上面既有買買提臨的古舞譜,又有地宮位置圖。她左肘支在小几上,手托着腮陷入沉思。

  “那麼,這‘念奴步步嬌’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問。

  “很簡單,那十八幅舞姿圖和這整部舞譜,記的就是一支名叫‘念奴步步嬌’的獨舞。這可能是念奴本人所作,也可能是別人根據念奴跳的舞記下來的。”高教授說。

  “念奴是誰?”阿娜爾罕好奇地問。

  這一來躺在上鋪看書的新華社記者不甘寂寞,到他賣弄的時候了。他說:

  “念奴是那時長安最有名的歌伎。唐明皇把她召進宮中,就成宮廷歌唱家了。用今天的話來說,她該是個流行歌曲紅歌星。後人根據她唱的歌形成一個固定格式,定成一個詞牌名像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滔盡千古風流人物,毛主席的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都叫念奴嬌,古時候唱歌也像今天唱流行歌曲一樣邊唱邊舞。念奴唱念奴嬌跳的舞,就是念奴步步嬌了……”

  “說得對,就這個理。”高教授肯定了年輕人的闡述,“念奴當年究竟紅到什麼程度?有個故事可以作證。天寶十年的一個節日,唐明皇決定與民同樂,在勤政殿前,舉行一個可以讓百姓觀看的歌舞會。節目一個個演下去,人越聚越多,勤政殿前人山人海,那鼎沸的人聲似乎要把勤政殿抬起來了。出動御林軍去維持秩序都無濟於事。高力士說,大家這是在等念奴唱歌呢!只有念奴的歌才能讓場面安定下來。皇帝說那還不讓念奴上?於是,高力士去報幕了:下一個節目,念奴主唱,二十五小郎吹管伴奏!場子上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於是,一支管樂隊吹響了前奏,華裝的念奴扭動着念奴步步嬌的舞步出台唱起了念奴嬌。那時沒有擴音設備,念奴的女高音再出色,也不可能讓十幾萬人人人聽清她的歌聲,能鎮住偌大個場子的,首先是她的舞姿。因此,念奴首先是個舞蹈家。我這推斷是站得住腳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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