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淚

　　西風凋碧樹，古道延獨影。

　　我拖着陽光下寂寞的影子彳亍着，風裡來，雲里去，帶着一身的塵埃。

　　回首，天已黃昏。班駁的樹影，影影綽綽，零落不堪。

　　一把劍，一壺酒。

　　劍是冷月劍，泛着清冷的幽光；酒是醉人酒，醉的是身，愁的是心。

　　秋下一心愁，有誰在乎我？

　　記憶是一棵雜草，肆意滋長，無法消除。

　　江湖上，人人尊稱我月不沉。

　　是的。

　　月不可見其沉，我就叫月不沉，殺人約期必趕在月沉之前。

　　在冷月下，用鮮血鑄造手中劍，飛濺起的血，如花般燦爛地映襯在冷月劍幽冷的光芒里，人人聞風喪膽。

　　山是山，水是水，往事卻不能如雲煙。

　　我一直被刺骨的痛楚纏繞着，無法自拔。熱血在心中沸騰，仇恨卻讓我把歲月刻成了傷痕。

　　那些凝聚着的悲傷宛如飛絮，漫天浮沉。

　　2

　　那一年，我七歲，是呼風喚雨的明少爺。

　　七歲，原本由美麗日子的疊加而成。

　　爹爹是中原第一鏢局的掌門人，從小教我習武；娘親是相國府的千金，知書達禮，教我習文。

　　然而終至那一天。

　　那一天，他們來了；那一天，刻骨銘心。

　　硬生生地被管家梁修從床上拉起，我茫然不知所措。

　　爹護着娘，揮舞着手中刀，眼睛飛紅，不斷地催促：“快走，否則來不及了

　　娘與我僅一步之遙，我不斷地叫喚着：“娘，娘……”凄厲的叫喊，淹沒在嘈雜聲中。

　　娘轉頭向我看來，目光所及，眼神哀絕。

　　“明兒，快走。”冷漠的刀刺向了她的後背。

　　“娘，娘，娘……”她頹然倒地，擋在了刺向我的刀面前。

　　“明兒就拜託你了。”留下的只是泣血的遺言。

　　趴在梁修的背上，帶着被火光灼傷的臉龐，被血漸染的心傷，我開始了沒有未來的潛逃。

　　在那長長的嘶殺的血路里，每一絲空氣浸透了陽光明媚的嘆息，每一縷時空的錯落吟唱着孤魂凄離的呼喚，每一步都流淌着血腥淋漓的鮮血。

　　那一天，原本錦繡奢華的府邸血流成河，變成了人間煉獄，無數孤魂的哀鳴，流血千里。

　　爹爹遍身染血，手提重刃在屍橫遍地的廳堂凜然直入，終究在廳堂找到了母親，蹲下身來，緊緊抱住娘親。

　　“照顧好明兒。”

　　“老爺……”梁修攜我一躍而起。

　　從此，沒了明少爺，我只是個落難的孩子，與笑容絕緣。

　　3

　　兩人相依為命，在深山老林。

　　夜晚，我一人靜靜沐浴在月光下，用爹爹曾送我的劍，揮向無盡的夜空，我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一次次蓄起仇恨的力量，一次次盡情地宣洩。

　　群星不語，大地無語，只有我的嘶吼。吼叫聲響徹整個山林，久久不絕。

　　吃飯，練劍，背心法。我每天重複着過，沉悶地輪迴着。

　　看過冷漠的眼神，人情世故我不必懂，仇恨種在心裡，生根發芽。

　　手中劍是我怒放的生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卻是一把柔軟的雙頭劍，忽攻忽守，柄芒不分，前後左右，意到隨成。不能很好地把握它，一不小心，劍芒突然轉向，好幾次差點傷了自己，很是懊惱。

　　我連劍都控制不了，還談什麼報仇？

　　跪倒在瀑布前！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抓起冷月劍，瘋狂的揮舞着，不斷地傷了自己的手，不斷拍擊着水面，飛濺的水花迷了雙眼，我跌跌撞撞走向深潭。

　　你怎麼了？從背後點了我穴道，極力把我拉上岸。冷月劍從我手中掉下。

　　劍是我的生命，我眼裡開始噴火。

　　點開我的穴道。冷冷的。

　　好的，不過，你再不能尋死。她笑靨如花，踏着我寂寞的影子而來。

　　那年我十六歲，笑容的居住地早就被仇恨所佔據，我早已忘記該怎麼發笑？

　　為什麼要尋死？

　　我在練劍。我一向簡潔。

　　是嗎？我還以為你走火入魔了呢？

　　要你管。

　　你不說謝謝嗎？

　　我冷哼了一聲。

　　好沒禮貌的小子。小姐，我們走。

　　我記住了她的名字，柳如煙。

　　是煙？非煙？夢一場，卻是一輩子難以忘懷那麼溫暖的笑臉，燦爛如花。

　　4

　　成長無可抗拒，仇恨則一點點加深。

　　是的，仇恨。我一定要讓他們血債血還。我是爹娘唯一的血脈，流淌着他們的血液，延綿着他們身上的熱望，我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少爺，今天不用練劍了，跟我來。

　　我踏着梁修的影子而走。

　　青翠的竹林，晨起的初陽，柔柔地照射在還殘留露珠的竹葉上，使得竹林熠熠生輝。踩着潮濕的土地上，是多麼親切。曾經的家，後花園也有一片竹林，那是我和那些丫鬟們遊玩的好去處，笑聲不絕於耳。

　　腳底下黏糊的泥土，可曾是地下那些孤魂的叫喚？是否是爹娘想挽回的手？

　　停住腳步，目光所及處是墳塋。

　　老爺，少爺來看你了。

　　跪下，磕頭。

　　爹娘，明兒來了，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們報仇的。

　　梁修隨我跪下：老爺，明兒長大了，我也完成你交代我的任務了，你們安息吧！上香，敬酒。

　　爹娘，孩兒一定會讓他們血債血償的。

　　少爺，這個給你。梁修遞給我。

　　接過，望着梁修，我知道他會解釋。

　　這是當年謀害你父母的人的名單，我查了整整十三年了，當年是一個陰謀，你看了就會明白了。

　　我迫不及待要打開。

　　現在不急，梁叔攔住。

　　《水雲心法》給你，我接過。梁修突然老淚縱橫。

　　少爺，梁修不能服侍你了，你一個人要好好保重，好好練劍，你也已經長大了。

　　不，梁叔。

　　梁叔，你怎麼了？怎麼了？誰幹的？我開始幫他運功療傷。

　　不，沒用的，我已經服了鶴頂紅了，少爺，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你說吧，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

　　幫我埋葬在老爺和夫人後面的那個坑裡，好嗎？我要一輩子守護在老爺和夫人這裡。

　　抱着梁叔，點頭答應，哽咽。

　　少爺，別哭，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呢？

　　風蕭蕭兮易水寒，揣着那本黑名冊，踏上復仇之路，一去兮不復還。

　　5

　　一條古道，氤氳着迷濛的潮濕的氣息。

　　耳旁呼嘯着風聲，天空沒有溫柔的色調，陰沉，憂鬱。

　　前路漫漫，心中裝滿了沉沉的恨，更是痛楚。江湖之大，卻無容身之處；芸芸眾生，卻是孤獨一人。

　　月光正悄悄地揮灑下來，靜謐的夜和失眠的夜，不經意間恨意滿載。

　　成為復仇使者，是上蒼安排，容不得我作選擇。

　　擦拭完濺血的冷月劍，黑人榜又叉去一人。

　　各式的劍客，各樣的刀，沖我飛奔而來，我站在月光下，傾聽瀑布撞擊岩石的聲音，我背靠着來人。

　　十五年了，該來的會來的，我知道你會來。

　　是嗎？我不會轉身，不會轉身面對沾滿我家族鮮血的人。

　　來人都很清楚我的目的。

　　出招吧。

　　心神合一，你就是劍，劍就是你。梁叔傳授給我的。

　　不出十招，我便會躍起穿越過瀑布，來人防不勝防，我已經穿身而過，哧的一聲，我感到劍刺入身體的溫熱，我父母就是這樣倒地的。

　　倒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沉悶的聲音，我聽慣了。

　　殺人償命，我不作任何解釋。

　　老夫想問：你師承何人？

　　我自己。我沒必要作詳盡的解答。

　　我無門無派。

　　一書一劍走江湖，千古情愁酒一壺。兩腳踏翻塵世路，以天為蓋地為廬。

　　《水雲心法》是父親留給我的，我無師自通，父親的庇佑，我能擊敗對敵，沒有一次失誤。

　　我是讓當年那些人聞風喪膽的月不沉。

　　也是劫富濟貧的不沉大俠。

　　更是建造孤兒院，養育那些無親無故小孩的月叔叔。

　　月叔叔，才是我最溫暖的名字。

　　月叔叔，你教我們練武功好不好？調皮的小峰總是纏着我。

　　好不好，長大我要像月叔叔一樣，成為人人尊敬的大俠。

　　一臉稚氣，卻是相當認真。

　　小漁村的人是純凈的，我是人人尊敬的月大俠。

　　他們不知道，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鮮活的生命的消逝，只是一瞬間的時間，仇恨無法消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晚霞飛上上空，映照在海面，一片金光，海灘上追逐着的孩子，喧鬧着這寧靜的一片海。

　　只有這一刻，心才是軟的。

　　我閉目躺在軟軟的沙灘上，任由阿峰他們用沙子覆蓋我的全身，埋葬我一身的堅硬鎧甲。

　　我註定是寂寞的。

　　6

　　一場秋雨一場寒。

　　時而風光，時而坎坷，誰會憐惜我？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破廟。這就是我的容身之所，隨處可尋。

　　冷風陣陣襲來，掀飛着神龕上破敗的經幡，嘩啦作響，點燃柴火，星星火苗掙扎着跳出來，恐懼地搖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藉著風勢，開始肆無忌憚地燃燒着，夾雜着噼啪聲，在寂靜的長夜，破敗的神靈面前，觸及我的神經。

　　盤腿而眠，這是我一貫的作風，運功而息，是學武的基礎。

　　驀地。火堆旁，多了個人影，衣袂飄飄，宛如仙子。面對着我坐下，隨手加了幾塊柴火。

　　不介意我坐下吧!笑靨如飛。

　　好熟悉的聲音，喚起心底的那些回憶。

　　睜開眼。原來是她？

　　那個曾經踏着我寂寞影子而來的柳非煙。

　　氣息紊亂，已是思緒飛揚，放棄了練功。

　　原來是你啊？走火入魔的人。

　　我冷眼看了一下。

　　喂，走火入魔，你能……聲音中透着恐懼和虛弱。

　　你？我看着她捂住自己的左肩，鮮血染紅了白衣。

　　那血染的火光同樣也是如此的殷紅，父母慘死倒下，悉數葬身火海的慘烈再次刺痛神經。

　　你怎麼了？我伸出手。

　　你終於說話了，真是的。

　　幫我上藥可以嗎？遞給我一瓶葯。

　　男女授受不親，我不敢太靠近。

　　這裡。她掀開衣服，露出滑溜的肩膀。

　　非禮勿視。我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靠近，打開藥瓶，亂倒一通。

　　喂，這裡拉，你瞎倒什麼啊？

　　睜開眼，卻是倒了她一脖子。

　　這裡拉，拉起我的手，第一次感觸到溫暖。

　　收拾好，我已經是滿頭大汗。堂堂的月不沉大俠，平生第一次如此狼狽。

　　喂，走火入魔，我餓了，有吃的東西嗎？

　　丟過去一個饅頭。

　　這麼硬怎麼吃啊？

　　不要拉倒，丟過去一句話，我走了出去。

　　喂，你就忍心將我一人留在這裡啊！

　　不要亂跑，我已經出了廟。

　　月色如水，要抓一隻兔子那有何難？可是我錯了，寂靜的土地上，沒有任何的蹤跡，都早已歸家了嗎？

　　黎明將曉，提着兔子進了廟。她已經是酣暢入睡。能在破廟裡睡得這麼香，真是奇女子，難道她一點都不怕嗎？

　　什麼東西這麼香啊？我在烤兔肉。

　　被香味牽引而醒的她，一臉地驚喜。

　　走火入魔，你太厲害了，我以為你要丟下我了呢？

　　頭也不抬，溢出的香氣充滿整個廟，溫情開始流淌在這個破敗的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