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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鐘聲里的懺悔

手機:M版  分類:江湖柔情  編輯:小景

晚鐘聲里的懺悔 標籤:裝在口袋裡的爸爸

  杭州南屏山下的凈慈寺這兩年的香火越來越旺了,連廟前那個放生池也因為生靈太多而發生了嚴重的生態危機,以至於寺里要做出嚴格的規定,在每月農曆的初一和十五,廟裡用專車把香客帶着準備放生的螺螄蚌殼甲魚王八之類的活物,馱到環保局規定的地方去放生。但還是有一些外地人不知道這個規矩,把帶來的一塑料袋一塑料袋的螺螄往池子里倒,使得寺里每每要花相當大的人力物力,把那些過多的生靈轉移到更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去。這一來,放生池成了寺里的一個包袱,就差在放生池邊立一塊“禁止放生”的牌子了。

  這天下午,又來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他提着一塑料袋的螺螄,往池裡一倒,完事後從池邊走上來時,被寺廟的一個管理人員拉住了。那位管理人員跟他說不能未經允許就把螺螄往池子里倒,還向他解釋了寺里有關放生的新規定。這人睜大一雙紅紅的眼睛,沒好氣地說:“我花錢專門到菜場里買了螺螄,又打的到這裡,可不是來聽你口羅唆的!”

  “可是如果大家都隨隨便便地把螺螄往這麼小的一個池子里倒,那要不了一個月,這池裡就會堆成一座臭螺螄殼的小山,你這就不是善舉而成了造孽!”那位管理人員也提高了聲音。

  “螺螄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你當我這麼做真的就是為了這幾顆螺螄啊?”說完那人大袖一揮,揚長而去。

  寺廟的管理人員大眼瞪小眼了。他咕噥了一句:“那你來放什麼生?就沒見過這樣來放生的!”

  這個花了錢討了個沒趣的人叫巫樟亮,他從三百里路外老家的那個小鎮來到杭州,寄住在一個做生意的朋友那裡有半個月了。可這半個月下來,他夜夜睡不着覺,心情越來越差。那位朋友的老婆信佛,就勸他到菜場里買兩斤沒有剪過屁股的螺螄來放生,說這樣他的心情或許會好一點。所以,嚴格地說,他來放生只是為了他自己。可沒來由花了錢還買來一頓數落,他的心情就越發差了。

  巫樟亮氣呼呼地走到寺前的大樟樹下,正要到不遠處雷峰塔景區進口處去打的,可就在這當兒,他就像中了定身法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了:因為他看見就在雷峰塔景區的進口處,剛停下一輛出租車,從車上走下一個人來……就是那個人使他有家不能歸啊!

  巫樟亮是那個小鎮上一家果酒廠的工人,剛從出租車裡下來的那個人就是那家果酒廠的老闆汪仕元。這個汪老闆是小鎮上的大名人,他什麼事都做得比別人好,就拿他廠里出產的獼猴桃果酒來說,口味就比別家的同類酒好得多,因而連拿了食品工業部的兩屆金牌,成為地方上一宗搶手貨。這樣,他製作獼猴桃果酒的一些生產秘訣就被不少同行虎視眈眈地盯上了。

  巫樟亮是他們那家果酒廠關鍵工序上的操作工,是廠里少數幾個掌握生產秘訣的工人之一。那幾天,他的手風實在太差,欠了一屁股的賭債,他就收了人家五千元錢填了那個窟窿,把生產果酒的秘訣賣給人家了。而這種事又是包不住的,他跟汪仕元是同一個村的人。那天傍晚,巫樟亮下班后就趕回家侍候他那個中風癱在床上的父親,沒想到汪仕元就在這時候到了他家。汪老闆開門見山,問起了那件巫樟亮最怕的事來。巫樟亮支支吾吾,越說越說不清,他這時只想溜之大吉,哪知道汪老闆就是不放過他,反而把他拖住了。情急之下,巫樟亮抄起手邊的一根擀麵杖,朝汪老闆的天靈蓋上一杖打了下去。當時汪老闆就癱軟下去,血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流。巫樟亮嚇壞了,奪門而出,跑到公路上,攔了一輛去杭州的過路車……

  這半個月他惡夢連連,睡不好覺,生怕公安來把自己銬了去……此刻見到汪廠長,他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要是被汪廠長撞上,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喜的是他看見汪廠長只在額頭上貼了塊紗布,想必自己那一擀麵杖對他沒有大礙。這些日子睡不着覺,是他以為那一擀麵杖使姓汪的就此起不來了,那自己就非吃槍子兒不可。他看見汪老闆從出租車裡下來后,從車子的後備箱里拎下一隻可摺疊的輪椅來,輪椅打開后,他又從車後座抱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來……

  這一下巫樟亮張大了嘴就再也合不上。他看得真真切切,被汪廠長抱到輪椅上的老人,竟是自己已經癱在床上快有半年的父親。只見汪廠長買了門票,推着輪椅,兩個人說說笑笑,沿着那條無障礙通道,上了登塔的電梯。這時的巫樟亮再也不心疼錢了,也買了張門票,跟那輛輪椅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人群為掩護,跟了上去。他要看看,姓汪的今天把自己的父親弄到這個地方,究竟要幹什麼。

  新的雷峰塔儘管設計巧妙,無障礙通道暢通無阻,但為了讓老人更好地看景,汪廠長還時不時要把老人抱起來。特別是到了頂層,汪仕元竟依次把老人一個窗一個窗地抱過來,這樣老人就可以居高臨下地把湖光山色盡收眼底了。這時巫樟亮心裡突然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姓汪的是不是記自己的仇,把老人抱到窗前,再假裝失手,把老人從高塔上扔下去?

  由於遊覽的人實在多,巫樟亮縮短了跟蹤目標的距離。這時,一位老大爺拍拍被汪廠長抱在懷裡的老人的肩,說老哥你真有福氣,有這麼一個孝順兒子……

  這一來老人不得不說話了,他的話巫樟亮聽得真真切切:“哥們,我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他可不是我兒子。他只是我一個非親非故的同村人,而且我兒子還傷害過他,有負於他。這幾年,他辦了一個果酒廠,賺了些錢之後,就在村裡辦了一個敬老院,把村裡所有的鰥寡孤老全部養起來了……”

  父親講的事巫樟亮當然知道。可是巫樟亮一直認為,這是姓汪的為了要當人民代表,為了撈選票,是他有錢了燒的。這時,他聽自己的父親還在對那位老先生繼續說話:“老哥,就在半個月前,我那不肖的兒子做出了對不起我們汪廠長的事,汪廠長來家裡問他事的時候,我那不肖的兒子還出手打傷了他。那是在出事後的第二天,兒子跑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個癱老頭,連一口水也喝不到。我知道我那兒子不學好,愛賭,早晚要出事,我就在我枕頭邊的牆洞里藏了一包安眠藥,準備在我叫天天不應的時候用。那時,我就把那包安眠藥掏出來了。誰知就在我準備吞那一大把安眠藥時,汪廠長來了,他頭上還纏着繃帶。他一把奪下了我手裡的安眠藥,把我抱到門外的車上,送進了他辦的敬老院……”

  “那一天,就在那個敬老院里,我們這班七老八十的老哥老姐們一邊靠在那面朝南的牆曬着太陽,一邊在胡吹海侃。不知怎麼的話題轉到每個老人都在說自己未了的心愿上。輪到我說了,我能說啥呢?我說我都十多年沒去杭州了,只聽說西湖南線改造好了,西湖西山路變成楊公堤了,還聽說新造的雷峰塔如何如何漂亮。我說我只盼我那兒子改好了,回家了,讓他向汪廠長賠了不是之後,再帶我去看看新西湖、看看雷峰塔。哪裡知道,等我們依次講完了,從牆後走出個汪廠長來,他手裡還拿着個小本子。他說他把我們的心愿一一全記下了,他說他保證一年之內要全部了遂老人們的心愿。當時我們也只當他說說而已,也沒放心裡去。誰知就在昨天,汪廠長來敬老院找我了,他說他要到杭州辦點事,正好帶我去新西湖兜一圈,再去看看雷峰塔。老哥,你看,我這不已經在雷峰塔上了?老哥,親生兒子也沒有這份心啊……”

  巫樟亮的心提起來了。他看見,父親在說這番話時已是老淚橫流。而那邊,人們已把那輛輪椅密密匝匝地圍了起來。人群中有個新聞記者,她立刻盯着汪廠長不放了:“汪廠長,剛才這位老先生說的事實在太讓人感動了,你能說說你為什麼要干這些很普通、卻又是一般的人很難做到的事嗎?”

  這一來,汪仕元知道,不掏出心窩裡的話是別想脫身了。他想了想,說:“我只是一個極普通的人,我心裡的想法也非常簡單。任何人有我這樣的經歷,都會像我這樣做的。在我七歲那年,我們那個村子發生了一次泥石流,我家在村子的最裡面,那場泥石流把我們家連人帶屋子在一眨眼的工夫全埋掉了。要不是我那時正好在小夥伴家玩,也就沒有我了。從那以後,我就是吃全村人的百家飯、穿千家衣長大的。村集體還把我培養到初中畢業,送進一個酒廠去當學徒。就這位巫大爺,從我能記事起,我穿的第一件棉襖,就是他從他兒子身上剝下來送給我的。所以,我只有一個念頭:我長大了、如果我有出息,我一定不能忘記村子里的鄉親。你們說,我做那點事,有什麼不應該的?”

  汪廠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偌大的雷峰塔頂層變得鴉雀無聲。人後的巫樟亮頭低下去,低下去……

  就在這時候,著名的南屏晚鐘響了。這鐘聲經廟后那座全是石灰岩構成、有許多空洞的南屏山的音箱效應放大后,沿着西湖寬闊的湖面推得老遠,然後經全是堅硬的花崗岩構成的寶石山反射回來,跟第二響鐘聲匯合,形成一股能夠招致人的心靈產生強烈震蕩的波,在雷峰塔頂層久久不絕。

  他想到自己先前那兩斤螺螄的鬧劇了。是啊,跟眼前這至純的大愛比起來,自己那舉動是什麼玩意兒?於是,他分開人群,向前走去,在那輛輪椅前,向著推輪椅的人和坐輪椅的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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