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女人

　　冷清的荒村，有一所破敗的木屋，許多蔓草生長於土牆之上，屋宅邊沒有多餘的一顆果樹，唯一值得詫異的，是屋宅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荷花池。

　　那座荷花池怎麼樣呢？荷花池裡面長滿了荷葉，田田的荷葉顯得非常擁擠，有時，葳蕤的荷葉下，還隱藏着一朵將要含苞綻放的荷花，然而奇怪得很，在那個荷花池裡，不長稗草，不長青苔，甚至也沒有魚，荷花池裡長出了幾株荊棘。

　　荊棘明明生長在山丘啊，為什麼荊棘偏生長在荷花池？荊棘和荷花一樣茂盛，荊棘和荷葉相互擁抱，它們誰也沒有傷害到誰。荊棘奇迹地生長在水裡！

　　一個過路的窮書生，偶然看到荷花池的景象時，不禁迷住了，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要進京趕考的，他甚至忘記了家鄉的老母，他還忘記了對家鄉某個妓女的誓言。

　　他丟下了身上的包袱，想好好睡一覺，因為那個書生有個習慣，就是喜歡找一個覺得美好的地方睡覺，雖然有時他睡在豬圈裡也不覺得丟臉和羞恥。

　　那個窮書生叫什麼名字呢？那個和他要好的妓女叫他愁君，所以他就是愁君好了，愁君剛剛睡下，便被一種強大的魔力迷住了。

　　魔力不知是來自於荊棘還是荷花，總之魔力來自於荷花池。愁君才剛睡下，荷花池裡便涌動出一種魔光，魔光色彩絢爛，直衝天際。荷花池裡，開始泛起了青煙，青煙在周圍旋轉，逐漸形成了一種不明的小魔球。

　　微小的魔球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和圓圓的荷葉一樣大，魔球醞釀了一會兒，那魔光又減淡了，它沒有裂開，卻在倏忽之間化作了一個人。

　　那個人有長長的白頭髮，輕盈高挑的身材，和一雙青藍色的眼睛，她穿着青色的紗衣。不知道她是好人還是壞人，她迅速鑽進了愁君的夢裡。

　　夢裡的愁君很不幸，愁君夢見進京趕考，卻在暮色來臨之時，遇到了大雨。大雨沖毀了他的路，他一路迂迴泥濘跋涉，才偶遇到了一座有亭台的古驛站，但是驛站里已經沒有人居住。

　　愁君又冷又餓，他聽着那嘩嘩的下雨聲，心裡別樣的凄涼和愁苦，彷彿他覺得自己被拋在了一座荒島，他那時覺得，應該呆在溫暖的家，也不要博取什麼虛名。如果撞上了運氣，那麼喜歡他的那個相好會去他家的破屋。

　　就在他陷入了幻想時，一股強烈的光劃過，他被驚了一跳。他本能地看見了那個女人，女人飄蕩在高空，凝視着他，他感覺自己像突然遇到了仙女似的。

　　他說道：“你是誰，為何能輕易漂浮在天空，你有一雙翅膀嗎？”

　　那個女人笑了笑，說道：“你也會有一雙翅膀的，你願意像我一樣飛么？不過，我想，你可能會不願意……”

　　“不願意什麼？”

　　“你不願意放棄你擁有的一切，比如說你的肉身，你的書籍和舉人夢。”

　　愁君聽了，感覺確實為難，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你能揚名立萬啊，他希望能出人頭地啊，他很害怕死亡啊，可是說到底，他擁有的這一切又是多麼普通呢？人世間有那麼多的人擁有和他一樣的這些，甚至有的人比他擁有得更多。

　　他思忖了一會兒，回想到了自身的心酸，問道：“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你可以不剝奪我這一些嗎？讓我有一雙會飛的翅膀吧，我真討厭呆在這個寂寞的地方。”

　　那個白髮女人眼睛里閃出一道靈光，不知道對他的要求是惡意還是好意，她冷漠地說道：“不行，你如果不同意，那麼你就死在這兒好了，誰也不會救你，你死後只會和這兒一顆小草一樣默默無聞，只要你願意交換，我可以讓你有尊嚴地活着，你又何必眷戀凡間？”

　　愁君想到了佛家的所謂涅槃，想到了佛家說認識的，那道理就是說一切都是浮雲，一切都不過是過往雲煙、夢幻色空。他又想到了道家所謂的超脫，道家說要乘物以游心，要逍遙，所謂的逍遙，就是不能刻意，要自然，要順應，要接受社會現實。

　　或許是他更鐘情儒家的大道吧，所以積極入世的思想又佔據了他的靈魂，他覺得自己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便不能白白來一遭，哪怕他自己畫上的並不是一個圓滿的圓圈，哪怕他並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和價值。

　　白頭髮女人似乎看出了愁君的心思，她怒道：“機會只有一次，你如果實在不願放棄，那麼我將要走了，我實在不該來拯救你這個可憐人！”

　　愁君聽了他的話，聽着那令人煩躁的雨聲，無奈地說道：“你莫走，要走也帶我離開這兒吧。”

　　“我就當你接受我的要求了，好吧，你的靈魂要飛身了，你將享受到無窮的自由。”

　　那個白髮女人不知給了他什麼力量，愁君忽然發現自己肋下長了雙翼，他輕輕一扭動翅膀，便能飛起來。

　　或許是因為生疏的緣故吧，他在煽動雙翼時，總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下墜，雖然他一直和地面保持了一定距離。那個白髮女人飛了過來，說道：“你就放開地飛吧，你不會摔落下懸崖，那些粉身碎骨的鳥兒都是膽怯的鳥兒。”

　　愁君於是大膽地煽動翅膀，他感覺身子下似乎有一團雲氣在推他向上，他離地面越來越渺遠，眼下的一切由清晰變得模糊。

　　愁君習慣了飛翔，便厭倦了行走。

　　有一天，白髮女人對他說：“我要你去做一件事，如果你不能完成，那麼我只有砍掉送你的這雙翅膀，你就去死吧！”

　　愁君意識到了危險，白髮女人心裡想着什麼，他是真的猜不透。他說道：“只要我能做到，那麼我可以。”

　　白髮女人呵呵一笑，在天空如閃電般飛了幾圈，又停在了愁君的身旁，才說道：“沒有你做不到的，只有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那是什麼棘手的事？”

　　“你以為你很聰明么？我既然比你法力強，所以要你做的事，對我來說便很簡單。記住，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去切斷一個村的水脈。”

　　白髮女人用魔力將他推送到了那個村子，當愁君進了那個村子，強烈的震顫和驚訝充斥了內心，那個所謂的村子，竟然是自己的故鄉。

　　他想到了母親，可是自己現在那個模樣，如何見得母親？愁君站在一所破門外踟躕了許久，在走之前，留下了唯一的水脈，他想，即使天下的人都饑渴而死，也不要自己的母親死。

　　回到白髮女人的身邊，愁君說：“我沒有完成你吩咐的事，你就動手吧。”

　　白髮女人充滿恨意的說：“我沒有想到你這麼不成器！如果一味顧念恩情，你哪天因此違背了天理靠誰去拯救？”

　　“如果沒有情，那麼我願死。”

　　“情沒有了理也是枉然，所以情理為何要摻雜在一起？”

　　在白髮女人冠冕的情理之說面前，愁君竟無言以答！

　　……

　　“我要你去摧毀一個村子的房屋。”

　　愁君諷刺地說道：“是要我摧毀我家鄉的村子么？如果是這樣，你就做夢吧，你還是給我來個痛快，我不想再受你的蠱惑。”

　　“你自認為很聰明啊，本來我不是要你那樣做的，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偏要你去摧毀你家鄉的村子了。我勸你認真考慮一下，我沒有要你殺他們，只不過要你剝奪一部分他們的身外之物，你都不能做到？”

　　“你得寸進尺，你是不是快要我殺人了？”

　　“你要這麼想就這麼想，可是，你最好不要誘導我往那方面想。”

　　“你這個殺人狂魔！”

　　……

　　白髮女人一旦發怒起來，更大的禍害就會到來，所以愁君最終摧毀了家鄉人們的房屋，可是誰也不清楚是他所為，許多人都認為是天災。

　　有一天，白髮女人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竟然瘋狂地在天空打轉，看得出來，她很難受，很痛苦，她全身的光芒像星光一樣爆炸散射開來。可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忍住痛，對愁君說：“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要去殺一個山洞的魔怪，他是我的兒子！”

　　愁君忽然發現白髮女人如此狠毒，她連自己的親人都要殺！愁君又轉念一想，這個白髮女人多麼可惡啊，帶給我那麼深的痛，我殺了他的兒子豈不更好？而且這個要求是她自己說的。然而如果不按照她的命令去做，說不定會遭到白髮女人的懲罰。

　　愁君進了那個山洞，發現洞里確實住着一個能和白髮女人一樣發著魔光的人，當他揮下那把砍頭斧子時，他後悔了！因為那個魔怪的頭上寫着四個字：我是希望！

　　愁君回到白髮女人身邊時，發現那個白髮女人死了，她的頭頂原來包含着四個字：我是謬誤！

　　等到愁君後悔地哭泣在那個孤獨的世界時，他竟醒來了，愁君發現荷花池的荊棘不見了，也許睜開現實的眼睛，認真看來，那個荊棘也只在過去存在過，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厲害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