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茉莉

　　那一年，正是冰封江南的初冬里，桑回到了故鄉。

　　整個冬天都是在沉鬱地撫摸下熬過。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桑扭過頭，看見那一樹樹厚厚的冰棱，在暮色里耀着妖嬈的七彩色。安靜替代了這個喧囂的世界。

　　鞋子浸滿了泥水，發黃的白牛仔污點斑斕。一年半的大學，桑像只飢餓的野狼，在追尋着自己的另一個天堂。可是，當時間染出一道道蕭條的青春，桑發現這個世界真的很不均勻，什麼都是殘缺不全的。

　　桑很用力的跺了一腳自己冰凍的僵腳，感覺不到疼痛，心裡只有苦笑，踢開腳尖的冰塊，桑在自己心裡種下了一個，一個讓他自己也很惡魔的主意。

　　時針一刻也不疲倦，輕划著日曆的歲末，桑在想，茉莉是否可以開在冬天，他最喜歡的茉莉花，在整個冬季里都充盈着他的任何一個夢，任何一出遐思。桑總是在茉莉的清香里，安安入睡，然後在夢裡再又與茉莉柔情似水。

　　去網吧的時候天突然變得很亮，吊在檐角的冰墜撕碎了傍晚的黑蒙。然後收到聚會的郵件，桑去得很早，很早。

　　還是老調的寒暄，桑走着這熱熱的形式，然後獨自蜷縮在酒吧的角落。桑也不記得茉莉是以什麼場景出現的。只是抬頭的那瞬間，突然看到了一個很明亮的影子，像茉莉熟悉而遙遠的身影，桑一直痴痴的看着那個叫茉莉的很茉莉的女孩。比他小兩歲的茉莉，就這樣敲開了這個惡魔的那個塵封的主意。

　　桑跟着這個讓她迷醉的身影，從城市的這頭，一直追到那頭，酒精催化着罪惡，茉莉在衚衕的時候，桑很速度地抱住茉莉，然後吻住她令他窒息的柔唇，茉莉痛苦的掙扎着，緊咬着自己的嘴唇，淚水屈辱而出。她想叫，恐懼讓她錯愕不堪。

　　桑在她耳邊說，你就是我的新娘，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桑很暴力的脫掉茉莉的所有衣服，然後拿出那小巧的照相機，不停閃爍的鏡頭裡印着那慘白的眼淚，透出那邪惡的眼神。茉莉閉上眼睛，卻沒有發生她所悲切的那一步，收好衣服的時候，茉莉不再流淚，抬頭看見，桑虛弱而孤獨的背影有着異樣的朦朧。

　　你今後就是我女朋友，不然你會知道後果的。桑說得很直接，茉莉答應得很果斷。

　　然後，他們像戀人，開始“童話”。

　　茉莉不再像那般茉莉清香，像是就要凋謝的茉莉，在風中搖曳顫抖。每個晚上，她都要獨自一個人哭紅眼睛。

　　桑一直在警告自己，茉莉是她欽定的。他不知道這個童話會以怎樣收尾。桑每個星期都在去看那個在高中的瘦小茉莉。帶上那陣子最流行的首飾，以及自己寫下的所有思念，用飄着茉莉香的信紙，系著淡紅的綢帶。星期天他會很準時的出現在她的校門口，然後桑會帶她去這個城市晃蕩。茉莉從來不說話，用沒有感情的眼神看着這個世界，像個木偶，沒有任何錶情。不，木偶或許會有表情的。

　　桑給茉莉買了個手機，然後他們天天短信，他說，他想她，他愛她。她說，她好疼，她好累。

　　茉莉生日，桑做得很認真。

　　自己動手做個很大很大的蛋糕，用那最鮮的牛奶雕刻着百態的淡紅茉莉，一遍，兩遍。茉莉不喜歡吃巧克力。那個蛋糕有十八層，每一層都有十八朵茉莉，每一朵都是不同的姿態，每個姿態里都印着一個LOVE.設計這些花，桑用了兩個星期，嵌上那字又用了兩個星期，準備牛奶的時候桑三天沒有入睡，茉莉在旁邊看着，看着這個流汗的男孩。

　　她的確很心疼，盲目的心疼。這個體貼犯罪的男孩。

　　送蛋糕的時候，茉莉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哭累的時候，桑很小心的照顧着茉莉，這個囚禁在他世界里的茉莉，桑，滿目黯神。桑看見淚痕掛滿了茉莉的臉上，爬在他流血的心上。

　　那天以後，桑很驚喜的看見了茉莉偶爾的微笑，那暈開在陽光下的茉莉，有着別樣的風情。桑知道，他是真心的，他不知道那個傷疤怎麼癒合，傷疤癒合了，還有傷痕。傷痕如何抹掉？

　　桑不惜全力的細心照顧着茉莉。茉莉一直默默的接受着他的照顧，她不知道桑要折磨到什麼時候，她不知道怎麼提，他也不說，日子在彼此的倔強里，流出讓人心疼的眼淚。

　　桑在網絡里認識了一個也很喜歡茉莉的女孩，他從來不知道她的樣子，她的網名和她一樣的茉莉。

　　桑喜歡網絡里她那淡淡虛無的憂鬱，以及那傷感而純碎的文字，她有着很細膩的心思，他想。他告訴他關於自己那個欽定的茉莉的事，她說得很簡薄，然後一筆帶過，桑葉很喜歡這個茉莉帶給他的感覺。在神秘里糾纏着淡淡的茉莉夢，儘管這個很不真實。

　　桑經常在網絡里對那個茉莉解剖自己，他感覺她好像就住在自己心裡，她了解他的所有，懂得他的所有。而欽定的她，總是那麼無動於衷，而自己又那麼傷害。

　　桑星期天去接茉莉的時候，發覺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只是他們原本就沒有接近而言。這天他不再去遊樂場，不再看那滿園的茉莉，牽着茉莉的手，桑找不到任何的力量。桑感覺精神都要崩潰了。太多時候他把那茉莉當作這茉莉，然後在面對這個茉莉的時候又把她當成那個茉莉。在渾渾耗耗里，艱辛左右着桑一向睿智的大腦。他感覺他開始有點點的精神分裂。他經常頭疼。

　　桑被噩夢纏身，像是突遭報應，感覺那就是自己所犯的罪帶給他的懲罰，在默默的生活里，再也難得清明，他好像被誰詛咒，每一個腳步里，都參合着大把大把的汗水。

　　他曾在心底問過自己到底喜歡哪一個。那個一直佔據他靈魂世界的茉莉，以及那個囚禁在他瘋狂與罪惡的里的茉莉。一個實在，一個虛擬。糾纏着雜亂的生活，桑，開始痛苦。

　　快生日的時候桑很用力的抱着茉莉。在茉莉低頭的瞬間，他們交換了角色，桑的眼角滑過晶瑩的淚水，如茉莉初夏的露珠，甚是讓人心疼。他們坐在公園的石凳上，從日出，到日落，桑一直在抿吸着茉莉身上那淡淡的茉莉香，他討厭那些紛擾他感情的事情。

　　桑在默默的說著，像是對着鏡子獨白。茉莉坐在桑的身上，眼睛一直盯着腳尖的石頭，偶爾不舒服的時候，會換個姿勢坐下，她從來不發表自己的任何想法。夕陽凋落的霞色里，有着血樣的殘紅，桑看得目眩神迷。彷彿是爬在自己血脈，可以感受得到的疼痛，以及那流血的傷口。

　　茉莉伸出手的時候，黏黏的粘滿了桑的眼淚。茉莉有點詫異地想着這個惡魔為因為誰而如此，如此。她感覺好像自己很適應他體貼的照顧和周到的心疼。

　　桑準備一個人過生日，在和茉莉糾纏以後，他就不再屬於自己。桑很早就去接茉莉，茉莉卻沒有按時出現，突出常規的軌道，桑有點不適應。如果她逃離出了自己，那麼他也不會去恐責她。那膠捲早就被桑徹底的剪碎。

　　桑端着他自己所有積蓄買的水晶項鏈，想去那公園再看看那淡紅的茉莉。真的可以放下了嗎？疲倦了這個不再有靈魂的肉體，桑用了三個小時才走到那漂亮的公園。

　　桑，覺得自己真的分裂了。他好害怕自己的那惡魔。如果自己可以安靜的睡着，永遠的睡着。可是誰來照顧茉莉，茉莉已經不要她，對，原本茉莉就不曾願意過的。

　　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風雨折磨着那瘦削的茉莉花，那凄慘的嬌弱讓桑想起了那晚茉莉眼角的淚水。桑趴在長長的石凳上，雨水很快就融浸了他全身。他像個流浪的野貓，用舌頭舔着自己骯髒的毛髮，偶爾發生一聲低吼。

　　他想結束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著了。因為他看到了茉莉那單薄的身影斜斜的印在茉莉叢中。

　　他想抹掉眼角那分不清的雨還是淚水，全身乏力的他，抬不起瘦骨嶙峋的手臂。

　　然後茉莉一朵一朵的摘下那搖曳在雨水裡的茉莉花，包括花骨朵。

　　桑支起虛弱的身子，頭頂右上方樓閣上一大包東西被打開，漫天飛舞的茉莉花瓣，澆滿雨水跌落在桑厚重的心上。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騙他，他看見茉莉在飛舞的花瓣下淺淺一笑。

　　她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桑用盡全身的力氣跑過去，然後抱起茉莉嬌小的身子，在雨里奔騰。那虛無的茉莉與這個真實的茉莉重疊。她說，我就是那個茉莉。

　　桑，心裡因幸福而疼痛。

　　第二年的冬天，還是那一天。茉莉把自己交給了桑。

　　床上鋪滿了厚厚的茉莉花。

　　茉莉伸開手，還是桑那粘稠的眼淚。

　　幸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