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標本

　　1　　綠夫人住的地方實在是太偏僻了，蘇麗轉了好幾路車，又繞了很多彎路，才找到這裡。

　　眾所周知，綠夫人是一位出色的乾花藝術家，不知用的什麼辦法，她處理的乾花能做到色香俱存，幾可亂真。她們這些年輕的從業者，早對她仰慕已久。前些天，無意中聽說，綠夫人想招個閉門弟子。這可是個絕佳的機會，蘇麗立即行動，探聽到了她的住址，就急匆匆地趕來了。不過，聽說綠夫人性情古怪，沒有一個介紹人，她說不定連門都不讓蘇麗進呢。來到她的家門口，蘇麗猶豫再三，決定厚着臉皮一試，伸出了顫抖的手指。

　　清脆的鈴聲響了三遍，房間里卻一點動靜也沒有。蘇麗低垂着頭，剛要轉身離去，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一雙裹着白棉襪的腳出現在眼前，蘇麗驚慌地抬起頭：垂及腳踝的深藕色麻紗暗紋長裙，白皙柔美得幾乎殘酷的脖頸，淡妝修飾過的臉龐。這是一個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婦，因為幾乎不與他人交往，舉止間流露出陰冷的氣息。

　　她聽完了蘇麗結結巴巴的自我介紹，頷首微笑，把門開得更大一些，做了邀請入內的手勢。在她揚手的一瞬間，蘇麗聞到袖管里隱隱的香氣，也注意到她的手柔若無骨，像靈巧柔滑的蛇。

　　換了鞋子，默默地隨在她身後，蘇麗來到一間寬敞的客廳。這裡簡直就是花的海洋！不同的節氣，不同的國度，不分時間和地域的限制，種類繁多的艷麗花朵肆意怒放，完全沒有節制。每一朵花都把自己的生命停留在最美的時刻，甚至連芬芳都凝滯在空氣里，像揮之不去的幻覺。只有綠夫人才能創造這樣的奇迹！蘇麗瞠目結舌地環視着這奇異的景觀，半天才回味過來，覺察自己儀態的失禮。

　　蘇麗難以置信地望着她，隨後腿一軟，跪拜在她腳下，懇請她收自己為徒。“那就試試吧。不過，我有一些條件你必須接受的。”綠夫人的笑容很柔媚，語氣卻很堅決。

　　“當然可以！”蘇麗並膝蓋叩首，欣喜若狂地答應下來。只要能夠做她的弟子，再怎麼苛刻的條件蘇麗也願意接受。

　　2

　　綠夫人的條件並不苛刻，只是有些古怪而已。她要蘇麗學成手藝之前，哪兒也不準去，不準離開這所房子。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她都會為蘇麗安排好的。但是即使在家裡，蘇麗的活動範圍也僅限於一樓以及外面的花圃。二樓絕對不準上去，即使聽到什麼動靜也要淡然處之，不要跑上去看。她解釋說，她的先生有怪癖，是一個隱居者。他從來不出門，只待在樓上看書或者寫點兒東西。他不願意看到除了綠夫人以外的任何人，否則就會發火。

　　在此之前蘇麗也聽說過她的先生，據說是個劇作家，曾經風靡一時的人物。有段時期，所有的名演員都以扮演他劇本中的角色為榮，甚至連一個小配角也搶得頭破血流。可惜，他的創作旺期很快過去了，憑着吃老本，又混了幾年，後來就隱居了。這些年，也偶爾會在報刊上發表一些隨筆，卻再也不寫劇本。現在，人們逐漸遺忘了他。但是，發展到連門也不出的地步，這位先生的脾氣也真夠犟的。

　　聽了綠夫人的介紹，蘇麗有些緊張。經過二樓的樓梯口，連眼角都不敢往上瞄，更別說走上去了。樓梯口放着一雙半新不舊的男式拖鞋，他會不會走下來呢？如果不小心撞見了，他該不會勃然大怒，把蘇麗趕走吧？蘇麗生怕有什麼閃失，整日提心弔膽，但是很快，蘇麗發現這個擔心是多餘的，他根本就不下樓。綠夫人也說，這兩年他連樓也很少下。不過，也不能保證他根本不下來。她還有一個條件，並且要蘇麗發誓，不能違背誓言：就是出師之前必須為她做一件事。至於什麼事情，她到時候會告訴蘇麗。

　　“其實，那是對你技藝的一種考驗。你要是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在別人面前提我的名字。”綠夫人神情肅然地對蘇麗說。蘇麗也只能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這個恬靜清雅的女子對蘇麗而言極具威懾力。

　　“我們要做的事情，是讓時間停頓。”她說，“很多美好的事物都經不起時間考驗，過了黃金時期，就開始衰敗。青春，容貌，愛情……眾人只知道在它們輝煌的時候去歌頌它，膜拜它。然而時間是無情的，它用變質來摧毀我們珍愛的事物。那麼，它的工具呢？我研究了很久，終於發現了。那就是水！它寄存在事物體內，就預示着腐化它，消滅它。因此，只要脫離了水的控制，才能夠保持最佳狀態。你看看那些千年之前出產的瓷器，它們是多麼完美！這是因為經過窯爐煅燒，把泥胚內的水分統統逼走的緣故。而那些堅不可摧的金屬，如果表面上觸及了水，就會生鏽，會腐蝕。最終也落得面目全非。”

　　蘇麗聽得目瞪口呆，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最後，綠夫人下了結論：“水，就是我們致命的敵人。不僅僅是花朵，任何美麗事物，要留住它，就先要除去水。其餘的步驟，我再慢慢傳授給你。”

　　3

　　原則上，去水工作做得徹底，才能防止乾花腐壞變質。綠夫人耐心地教導蘇麗怎樣處理，運用什麼樣的工具。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道環節，內在的許多奧秘是不可言傳的。在她的引導下，蘇麗逐漸走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時間為蘇麗而停頓，只要蘇麗喜歡，美麗的事物就會為蘇麗保留絢麗容顏。

　　沉浸在學習的樂趣之中，蘇麗對綠夫人的家事也就不太在意了。那位古怪的先生從來沒有露過臉，只是在花圃里侍弄植物的時候，偶爾會看見他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二樓某個房間的窗檯旁邊。好像是在凝視遠方吧！但大多數時間裡，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

　　夜深人靜之際，有時候會聽見他們夫妻在低聲交談，說什麼話卻聽不清楚。綠夫人對她的先生極為關注，在授課的時候，她總是豎著耳朵，樓上有一點兒輕微的聲響，她就立刻跑上去。先生心情好的時候，會給她朗誦一些詩歌。蘇麗聽見溫柔而渾厚的男低音抑揚頓挫地念着詞句，其間伴隨着綠夫人黃鸝般優雅的笑聲。其實，蘇麗挺羨慕他們夫婦的生活，雖然怪癖，卻透露着遮掩不住的甜蜜氣息。

　　綠夫人談起理論的時候，似乎和水勢不兩立。實際上，她很會享受，經常泡鮮花浴。一個擅長保養的女人，怎麼可能離開水？她的膚質，她的容顏，一點兒也看不出缺水的痕迹。蘇麗開玩笑地問她：“您就不怕水毀去您的美貌嗎？”她沉吟片刻，竟然流露出有些哀傷的神情。綠夫人說：“水並非一開始就是壞的。花兒要開放，必須澆水。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女子的美麗也離不開水。只是，它是那麼吝嗇。在我們度過了全盛期之後，就開始摧毀我們，把我們引向破壞不堪的境地。”

　　“只要在美麗尚存的時刻，將水去除。美麗就可以永存。”她的聲調忽然提高，瞳孔里燃起幽藍的火焰。蘇麗的心底泛起絲絲涼意，慌忙扭過頭，不敢直視她。綠夫人談起永恆話題，總是帶着一種興奮，不像是平日里那個神情淡然的文雅女子。這個時候，蘇麗常常沒有理由地產生畏懼。

　　相處時間長久了，綠夫人對蘇麗愈來愈信任。在閑聊中蘇麗得知她的先生年輕時風流倜儻，十分俊美。這個蘇麗不意外：否則，他又怎能配得上綠夫人呢？她的先生，該是怎樣出眾的一個人物呢？蘇麗原來總擔心他走下來，撞見蘇麗而引起不快。現在她卻希望能夠“不小心”碰一面，揭開這層神秘的面紗。

　　4

　　可能是因為家裡有位隱居的先生，綠夫人很少出門，而且從來不出遠門。她迫不得已出去的時候，總是再三交代蘇麗：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千萬不能上二樓。實際上，綠夫人不在家的時候，先生極其安靜，樓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這天，綠夫人要出席一個講座。她精心打扮一番，就出門了。蘇麗在工作室里製作一隻亞馬遜猴標本，已經接近完工。綠夫人不僅教蘇麗製作乾花，技藝到達一定程度后，她要求蘇麗處理動物屍體，將它們製作成栩栩如生的標本。跟伺弄優雅美麗的植物相比較，這讓蘇麗心理上不好接受。剛開始她未免覺得噁心，不過習慣了，也就將它當作一件有趣的事情。

　　大概下午一兩點吧。似乎變天了，烏雲密布，風力勁猛，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想起客廳的窗戶還打開着，蘇麗連忙起身關緊它，千萬不能讓那些嬌貴的乾花沾到雨水。就在這時，二樓傳來玻璃窗扇來回撞擊的聲音。上面的窗戶也沒關好，不過，先生自己會解決的。蘇麗心裏面這樣想。

　　奇怪的是，隨着風速的加劇，玻璃撞擊聲越來越猛烈，讓人擔心會不會破碎掉。先生在幹什麼呢？他為什麼不關窗子？正疑惑着，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在二樓。先生會不會出什麼事情了呢？蘇麗不能再無動於衷，想也不想，就衝上去。

　　二樓的格局對蘇麗而言全然陌生。上了樓梯，眼前是一條狹長的走道。走道右側是一面巨大的白牆，牆上掛着各式各樣的動物標本，形象非常逼真。這應該是綠夫人的作品吧？蘇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左側，是一排緊閉着的黑胡桃木的大門。房門總共有三扇，在橙黃色的過道燈下，泛着幽幽的暗淡光澤。

　　蘇麗先跑到最靠樓梯口的那個房間跟前，門把手輕輕一擰就開了。這是浴室，窗戶關得好好的。不過，看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對勁的地方。裡面陳列了很多洗滌和保養護理用的小物件以及化妝品，浴缸旁邊有一件摺疊整齊的粉紅色浴衣，防滑墊上還有一雙鑲嵌珠片的拖鞋。整個房間里，全部都是女性用品，看不出男主人的氣息。先生難道不需要使用浴室？這當然不可能。容不得多想，趕快到其他房間看個究竟吧。

　　第二扇房門一打開，蘇麗就尖叫起來。窗戶大開着，風狠命地往裡面灌，白色的紗質窗帘幾乎飄到了天花板。這是書房，寫字桌上放着的書頁，被風吹得快速翻動，嘩嘩作響。還有零散的稿紙飛揚在空中。靠近窗檯的位置，一張椅子斜倒在地板上。椅子的旁邊，躺着一個身着西裝的年輕男子。他面容清秀，但沒有一絲血色。男子的嘴角掛着詭異的笑容，彷彿嘲弄蘇麗此刻的慌亂，眼睛卻睜開着，直愣愣地望着蘇麗，長時間沒有眨動。這是一個死人！蘇麗恍然大悟，跌坐在地板上，瑟瑟發抖。一張文稿吹到了蘇麗臉上，蘇麗下意識地抓住它，瞟了一眼。這是前段時間先生髮表在日報的一篇文章，可紙張的結尾處卻署着二十年前的日期！

　　蘇麗的思維停滯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個男人就是綠夫人的先生？但是，他怎麼看也不像四五十歲啊。他看起來甚至比精心保養的綠夫人更年輕！他怎麼死了呢？如果他不是處於隱居狀態的先生，那麼他又是誰？先生到哪裡去了呢……一大串問題在蘇麗的腦瓜里盤旋着，幾乎將蘇麗逼至瘋狂。這時，全身濕漉漉的綠夫人鬼魅一般出現在蘇麗的面前。蘇麗撲過去，抱住她的腿，泣不成聲地說：“他……他死了。”

　　“他早就死了，在十六年前。”綠夫人伏下身，托起蘇麗的下頜，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她的臉龐像一張浸過水的白紙，眼睛卻布滿紅絲，閃爍着爍爍妖火向蘇麗逼近。蘇麗的心臟驟然抽搐，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5

　　醒來的時候，蘇麗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卧室。這可能就是蘇麗尚未打開的二樓的第三個房間吧。裡面的布局很溫馨，燈光柔和，剛才發生的事情像是一場不真切的噩夢。

　　蘇麗聽見了歡快的喧鬧以及呢喃的男女對話，坐起身朝聲源望去，看見綠夫人手持遙控器，呆坐在電視機前面。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婚禮錄像，主角正是綠夫人和那位死去的男子。兩個人風華正茂，可謂金童玉女。他們正在宣誓，訴說相許終生，生死相依的誓言。可以看出，這是非常幸福的一對。

　　綠夫人發覺蘇麗已經醒來，便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蘇麗：“我的先生是一個極有才華而放蕩不羈的人。我們一見鍾情，墜入狂亂的情網，並且結為夫婦。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我以為一生都會這樣。然而好景不長，他很快膩煩了這種兩個人的廝守，開始在外面胡鬧。我一直在等他回心轉意，等到他縱慾過度而創作不出東西。我想，他應該回來了吧？誰知，他認為這是因為在我身上找不到感覺而寫不齣劇本。他瘋了，居然想離開我……”她冷冷一笑，厲聲問道：“你說，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他？”

　　一瞬間，蘇麗的血液凝固起來，體內漂滿了冰渣子……蘇麗已經明白她是怎樣留住他的！綠夫人述說完畢，恢復了平日里的淡定和優雅。她輕輕撫摩蘇麗的頭髮，聲調溫柔地對蘇麗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收你為徒，我不會傷害你的。”她嘆了口氣，繼續說：“你答應過，學滿出師之際，幫我做一件事。這件事情，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完成。你的技巧基本上已經可以通過，雖然還不太熟練。本想再過一陣子。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只好提前完成。”

　　“什麼事情？”蘇麗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的容顏日益衰退，很快就保持不了美貌。我要早點兒去和他做伴。”綠夫人平靜地說：“我死後，你要運用所學的技藝，保持住我此刻的美麗。記住，去水一定要徹底！隨後，請把我們放在一起，照料我們的生活。”“先生喜歡坐在書房窗檯前吹吹風。當然，注意不讓他淋到雨。我喜歡聽他的詩歌朗誦，這裡有磁帶，你要經常放給我聽。還有，我每天都要待在工作室一小會兒，要麻煩你搬上搬下了。放心，去水之後的人體是很輕的，不然先生也不會被風吹倒。”綠夫人說到這裡，居然還嫣然一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看着蘇麗一臉愕然的神色，她又補充道：“我也不會虧待你。我去辦理手續，把所有家產都留給你。你可以對外宣稱我已經隱居起來，不見任何人。你就在這裡安靜的生活着，陪伴我們夫妻倆。也可以收個弟子呀，等到希望解脫的那一天，就讓弟子把自己的身體變成美麗的作品。這才是我們藝術家應有的命運，不是嗎？”

　　綠夫人已經徹底瘋掉了，蘇麗想。她將自己埋葬在往事里，不顧一切想要得到永恆。她難道不知道，再美麗的事物失去了生命，又怎能體驗生命之中的歡樂呢？標本的命運，就只能作為觀賞品，不會再有自己的意志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當天晚上，綠夫人服藥自盡。蘇麗必須遵循自己的諾言，將她製成絕艷的“幹人”。但是，蘇麗可不願意留在這裡與他們相伴終生。將先生和夫人的軀殼並排放在二樓的卧床上，用嬌艷美麗的乾花縈繞着他們，蘇麗向老師告辭了。蘇麗退出這所陰森森的住宅，縱火焚燒了它。裡面的東西都是乾的，特別易燃。

　　從此，蘇麗再也不願意看到乾花以及一切去水的標本。觸碰到他們，蘇麗就忍不住嘔吐。有生命的事物，再怎麼野蠻，粗俗，醜陋，總比死去事物的美麗殘骸好一些。因為，只有活着，才會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