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臨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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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臨深淵
筆耕瀟湘
由於新近結成的一門姻親的緣故,正月里喜氣洋洋的氛圍里,在平常過往無睹的高溪市小鎮,我下了火車。
出了站台,走在板壁瓦屋逼窄的麻石小街上,心裡立刻寧靜下來。小鎮那不為外界喧囂所動的古色古香的建築格局,不由讓看慣了高樓大廈的我略顯驚異。屋角的獸脊飛檐掙扎着張開白色的粉牆,似乎在訴說小鎮昔日的輝煌。一絲遠古的氣息從灰黯的木板和牆磚的縫隙間悠悠飄來,讓人瞬間遠離浮躁,心身沉入悠遠蒼涼的意境。
小鎮被湘桂鐵路當中剖分為南北兩段。北段蜿蜒沒入荼山村落間;南段則伸展到江岸陡峭的懸崖上。走向河埠,百十級條石碼頭從水邊拾級而上通向天衢,迎面而來的湘江如碧綠的長綢鋪展在大片沙灘和一個個青秀的山巒間,漸漸地伸向南方,消逝於迷濛的江靄中。“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李白豪邁的詩句描繪的不就是這種奇異的景象么?在這裡,雖然沒有長江的浩渺,卻多了瀟湘的靈秀,彷彿不事裝飾的山鄉少女,自有其甜美清純的氣息。
大家都在走親戚,要過江的人真多,碼頭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一葉舢板從對岸開過來,柴油機突突的轟鳴聲好像在訴述着船家生意旺盛的欣喜。船牯佬傲立船頭,像古代戰船上威武的將軍。在他的指揮下,船頭掀起一堆雪白的浪花,兩舷展開蕩漾的柔波,整條渡船像一隻大鴨子似的向這邊游過來。
船靠岸了,船牯佬用竹槁從船頭的圓孔里插進泥沙固定船身,船上的渡客紛紛往岸上跳。不等下船的人走盡,岸上的人就爭先恐後地往船上跨。一時間擠擠攘攘,高高低低站得滿滿的,整隻船像插滿了各式狼豪的筆插,或如山民趕集擺賣的炭簍。
碼頭緊靠着懸崖。崖壁直浸江心,正好對着江流。下面就是一個深潭,清亮的江水到了這裡就厚積成墨玉的顏色,因為莫測深淺而變得神秘幽森。近岸的沙底,隨着暗流隱約擺動的牛尾草像江魅招搖的手臂,把莫名的恐懼從注視者的心坎間一縷縷地抽出來。許多白沫和浮物在水面洄旋着找不到出路,不斷地從船弦擦身而過,絕望地逐波而去。仰視崖頭,危岩崢嶸,老屋巍然,上翹的飛檐直衝藍天,朵朵白雲輕快地從屋角劃過去,反而顯得那些幾欲腐朽的東西特別地牢固。
船牯佬是臨江村莊的中年人,從小在這條江邊長大,記得清沙灘上每一塊卵石的顏色,辯得出江水裡每一叢水草間棲息的魚群。他叼着一支香煙,高挽着褲腿,皮鞋絲襪的上面,小腿肚子飽滿結實,像古樹盤結的粗根屹立船頭。他說:“開船了,大家不要亂動了!”船上就安靜下來。但仍然有一個不和諧的猶疑畏縮的聲音從人叢中傳出來:“船這麼小,人這麼多,安全嗎?”
船牯佬泰然的身姿充滿了自信:“在我們高溪市渡口,龍王老子封過敕令的,盤古開天地以來還沒有淹死過人呢!”他說話時煙屁股頑強地粘在唇際一上一下地抖動。許多為它擔心的渡客沒有看見它成功地掉下來,卻從嘴角吹出的粗氣聽出了讓人放心的驕傲。船牯佬一邊說話一邊撥下船頭的立槁,調轉槁頭望岸上用力一撐,般底漸漸失去了沙石的支墊,船身立刻晃蕩起來。隨着人群“呀”的一聲驚叫,整隻船就像一塊沉旬旬的石頭往水裡一沉,滿舷倒灌的江水閃出瀑布的顏色。災難不期而至,突然的變故讓人驚惶失措。近岸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往岸上跳,有的只濕了褲腳,有的濕到了膝蓋;靠近江心的人水淹及腰,慌亂地赴騰起來。一時間哭聲喊聲混成一片,場面驚心而慘烈。
我正好站在近岸的船頭,在感覺到船身沉沒的一剎那,飛身一躍,跳到了岸上,但還是弄濕了鞋子。河水的質感立刻從腳下傳來,在早春二月的江風吹拂下,針扎一樣的感覺很不好受,由此不難想像那些渾身濕透的人是怎樣一種寒冷,並瞬間理解了泰坦尼克號沉沒后浮屍形成的痛苦過程。在充滿喜氣的節日氛圍里突遭如此厄運,一時間確實讓人難以置信,彷彿某個做事沒有分寸的人開了一個惡作劇的玩笑,但是嚴重的後果告訴人們這絕對不是鬧着玩的,而是一出沒有綵排的活劇。就像生活中許多不可預期的災禍,人們因為麻木而總是覺得偶然。
船牯佬再也沒有剛才的穩重了。他慌忙跳進水裡去搶救可能漂走的老人和小孩,並且大聲叫喊着讓人們往岸上跳。其實這樣的喊聲是多餘的,逃生的本能早就讓有機會的人跳上了沙岸,但是聲嘶力竭的呼喊表明他是真的着急了。盤古開天地以來,渡口的艄公換了一茬又一茬,龍王老子頭一次沒有庇護,這讓他事後很困惑。值得慶幸的是渡船尚在岸邊還沒有走遠,雖然幾乎所有的渡客都弄濕了衣裳,但是沒有弄出人命來。剛才還華衣美服談笑風生的渡客此時在沙灘上狼狽成一片。各人口裡嚷嚷地怨責,腳下也沒有閑着,猶自瀝瀝地滴水。有些人則在顫抖中直呼僥倖;罪魁禍首的船牯佬任人責罵,滿臉尷尬地陪着笑臉,在責備聲中縮成了烏龜,再也沒有了剛才的神氣。
陽光懶懶地高懸天空,它的溫暖對付坐在牆根打瞌睡的老人正好合適。但是在這裡,凜冽的江風和冰冷的河水合作之後,熾熱的光圈就像一道蒼白的符咒,一點作用也沒有了,那些變成落湯雞的人們絲毫感覺不到它的溫暖。
高高的河埠碼頭上再次擠滿了人,這回卻是逆勢而上往街上去的。大家要去買衣服鞋襪之類的服飾來換掉身上又沉又冷的濕衣裳。小鎮上難得熱鬧的商店不經意間就來了生意,那些過時的劣質服裝頭一次成了暢銷貨。當大家重新回到河埠碼頭的時候,船家已經找來幫手把渡船撈出水面,並舀凈了船艙里的積水重新營業。船牯佬也換好了衣褲,並再次神氣活現地出現在渡客的面前。偶爾的失誤並沒有過多打擊他的自信。他大聲地喊道:“這回不要一次上了,分兩回過渡!”但是他的喊叫依然沒有號召力,不是人們急於趕到親戚家飽嘗口福忽視了安全,而是走回小鎮的人心有餘悸,已經三去其二,剩下的坐一船都不夠,當然也就用不着做兩回擺渡了。
過渡時大家規規矩矩地坐着,再也不敢亂動。因為親身體驗了災難的險惡,此時深切地感受到平安的珍貴意義;因為過河有着諸多不便和風險,“隔河千里”的俗語才會亘古流傳。但是那些選擇放棄的人們畢竟留下了遺憾,敢於坐二趟的渡客終於很輕快地渡過了湘江。
然而準時在對岸接送這趟火車的公共汽車已經走了。站在簡陋的臨江小街上,面對伸向山裡的黃土公路,大家再一次傻了眼。此行的目的地是進山八公里路程的另一個鄉鎮。在過去久遠的歲月里,這條土路一直是一條官道,老零陵老永州的官吏常常打馬騎轎從這兒走過;傳遞聖旨的快馬也曾在這兒加鞭疾駛。當然,走得更多的是那些轎夫兵勇和當地的村民,他們打着赤腳或者穿着草鞋在這條道路上踩踏了無數遍,粗糙的青石板被莆扇似的大腳丫摩擦得油光發亮。到了現在,那些堪稱古董的石板被挖出來丟到了路邊的草叢中,原址上拓寬的簡易公路印滿了彎彎曲曲的車轍,顯現出現代文明的氣息。膚色黝黑的男女常常爬在被喚作打屁蟲的拖拉機上迎風而過。自從習慣了坐車,無論貴賤都變得嬌氣了,沒有人願意用自己的腳掌再去丈量這條路途的真實里程,那樣不但辛苦,也是很倒面子的事。經過商議,大家決定合夥租一輛黑車。一個對當地情況頗為熟悉的人自告奮勇地去聯繫業務。不久司機開着車子來了。是一個胖胖的小夥子,他正好在牌桌上輸了錢,聽說有進項,很痛快地答應跑一趟,不過價錢是平日的兩倍。
“正月里嘛,工人都有雙工資,大家都懂的哎!”胖小夥子說。
平日里吝嗇的或者慷慨的此時都沒有異議。大家把錢奏攏來交給一個說話響亮塊頭結實的大漢保管,等到達目的地以後再交給司機——大家覺得只有這個方案才能保證彼此的利益;也只有具備這兩個條件的人才是值得公眾信賴的臨時領袖。
“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的含義在出租車這個行當似乎最能表現出來,街頭見縫就鑽見道就搶的多半是這種操盤高手。這個司機看起來也是老於此道的高人,因為隱居鄉間又愛炫耀昔日在城裡混的風光顯得有些滄桑。他的車子破破爛爛但還能看出來是一輛中巴車。在你盯着這輛破車細看的時候,請你放大想象的維度,不要把那個幾乎報廢的鐵疙瘩看成一頭垂斃的老牛,以為蹣跚是它的本性,只要再過一會兒,它一旦走起來就會露出凌厲的勁兒,證明你的想法有問題。
大家上車后,司機開始起步。車身一動,司機立刻不斷地加檔,同時猛踩油門,只聽后竅一陣狂吼,身車飛快地竄上山路,捲起濃厚的灰塵疾駛起來。黃土路上看起來平整,實際上儘是或大或小的坑窪,車身激烈地巔波着,鬆動的構件咣當咣當地亂響。十多個乘客坐在破爛的椅子上隨車抑揚,如風中的蘆葦起伏不定,各自攥緊了像豬舌頭一樣從坐墊下翹出來的海綿,以防從坐位上巔下來。
過了一段山溝,車子開始進入傍山險路,但依然疾駛着,急速的轉彎,大角度的爬坡下坡,坐在車裡只感覺到山林在頭頂上盤旋。林子里悅耳的鳥鳴也被機車巨大的噪音掩蓋,會車時呼嘯而過的聲勢讓人們的心裡綳得緊緊的。大家不再說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緊張,一上車就主動把命運交給了閻王老子,是福是禍任由打發。
“慢點!要散架了!”一個老者終於忍耐不住了,發出憤怒的抗議。不知他說的是人要散架了還是車子要散架了,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但他沙啞的嗓音被巨大的噪聲給淹沒了。當他再次叫喊起來,司機似乎聽見了,回過頭來啊了一聲。就在這時,前擋閃過一道大坎,車速沒有及時減下來,整個車子像怪獸一樣跳了一蹦,車裡的人一陣升騰,隨即往下一落。老者的頭就撞在椅背裸露的鋼管上腫起一個大包。
“哎喲喲喲!怎麼開車的?”老者發起火來,一邊用手摸頭上的痛處,滿車的人卻哧哧笑了,司機也回頭作了一個鬼臉。
“師傅你把車好生開起!”管錢的大漢終於發話了。
“好咧!”司機答應着,猛然打了一把方向盤。在他走神的瞬間,車頭已經沖向了路邊。一個猛烈轉嚮導致車尾橫甩,一起到路邊去了。未經車轍的的虛土耐不住壓力,車輪陷下去,車身就歪斜着慢慢地傾倒了。隨着一陣驚恐的叫聲,車內的人向一側歪過去,路坡上雜木的枝葉掃過前擋和側面的玻璃發出噗噗的聲音。此後,一陣天旋地轉,車身不動了,大家堆做一團。待意識清晰,紛紛爬起來看時,車子已經側身躺在一塊乾涸的稻田裡。
有人用腳踢開了車門,大家慌忙爬出來,出竅的靈魂重新複位。乘客們站在稻田裡檢查手腳,捏捏腰身,竟然沒有什麼大礙。這得感謝路坡上茂盛灌木的柔性阻擋,還有恰巧生在那兒的一塊稻田。再過去二十米,就是陡峭的高坡,如果從那兒翻下去,誰也別僥倖,都玩完了!
司機從駕駛室里爬出來,嚇得臉色煞白,一迭聲地問:“傷着沒有?傷着沒有?”
沒有人受傷,但怒火同時從每一個乘客的眼睛里射出來。司機在遭受一番詈罵的洗禮后滿臉愧色。管錢的大漢說:“今天是不幸中的萬幸,沒出大事,又是正月里,也不難為你了,看看哪些人有些小傷的,你賠兩個錢給人家,這事就算了。但你要吸取教訓了!另外,今天的車費你就不要再想了。”
“那好!那好!”司機正從車禍的災難重新跌入索賠的惶惑中,對於意外的寬容充滿了感激,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於是,在司機掏出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賠給老者后,大家從大漢手中領了湊攏來的份子,一同上了公路,只留下司機無助地守在傾覆的汽車旁撥打着電話。他得找吊車來把那個鐵疙瘩重新拿迴路面。
徒步行走了兩公里之後,我獨自拐上了小道。轉過一個山嘴,前面豁然開朗,水田漠漠,雞鳴狗吠的山村遙遙在望,親戚家就要到了。我不由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我自信自己的感情並不十分脆弱,無論經歷怎樣的磨難和挫折我都曾沉穩地挺了過來,但是,在這段短暫的旅程中,我卻經歷了連續的生死攸關的驚恐。細細想來,這種恐懼更多地來自於生命價值的虛無,如果就這樣死了那才真的冤枉呢!不過總算過來了,不知回程是否還有類似的偶然?雖然這一連串恐怖只是發生在偏僻鄉間的瑣事,像是從某個震源輻射的餘波,但是滴水能夠映日,一葉可以知秋,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在白貓黑貓的蠱惑下,急功近利已然成為時代的通病,心浮氣躁攘括了眾生求錢若渴的心態。在二十一世紀的初葉,更多的人正步履踉蹌而匆忙,走得不再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