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神賽跑

　　志成昨晚夢見了父親：——熊熊大火中，他帶着一個被困的倉庫人員，從着火的倉庫南面順着樓梯往北面消防通道跑，不料北面堆放着眾多雜物，將通道堵得嚴嚴實實。這時火勢越來越大，由南向北蔓延過來。倉庫大門被烈火吞噬，消防通道又被堵死，唯一的出口是一扇通風口，但它有近兩人高。

　　情況越來越危急，倉庫屋頂發出折裂的“嚓嚓”聲，隨時都可能坍塌。外面的隊員焦急地通過步話機叫父親快出去，父親一邊與他們通話，一邊打量四周，思索着逃生的辦法。

　　“轟”地一聲，一根立柱砸在父親身後，火星四迸。父親看來不及了，他蹲下身，讓倉庫人員踩在自己肩膀上，剛好夠得着通風口。他示意倉庫人員趕快從那裡爬出去，倉庫人員猶豫不決，只見父親沖他大聲吼了什麼，那人終於爬進了通風口。正在這時，又是幾聲“轟轟轟”的巨響，整個倉庫像積木一樣坍塌了。

　　“爸爸！”志成尖叫了一聲，從夢裡醒來，眼角還掛着淚花。

　　二十五年以來，志成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夢見父親犧牲時的情形，就如昨日才發生的事一般，那時志成剛滿八歲。

　　他將父親生前用過的步話機珍藏起來，每當思念父親的時候就對着它自言自語。然而步話機除了“劈劈啪啪”的雜音外，什麼也聽不到——它太老式了，早已沒有人用。

　　現在志成已為人父，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內心的悲痛已慢慢減輕，他將步話機鎖在箱子底，只在父親祭日時才拿出來撥弄一番。

　　對於昨晚的夢，志成並不感覺奇怪，因為今天恰好是父親的祭日，這大約是他思念父親過度的原因。

　　然而志成心裡總隱約覺着一絲不安，因為夢境太真實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祭完父親后，他從箱子底拿出步話機，打開了它。

　　裡面照例傳出“噼噼啪啪”的雜音，志成獃獃聽着，想象着父親慈愛的模樣。這時他注意到在步話機下面有一個顯示屏，上面是時間與日期，他若有所思地輸入“1981年6月20日”，這天是父親犧牲的日子。

　　奇怪的事發生了——步話機里的雜音漸漸消失，傳來“嗚嗚”的聲音，緊接着突然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張東衛，趕緊往北面的消防通道跑，南面的火勢太大了，一時控制不住。”“張東衛”是志成父親的名字。“知道了，我馬上去消防通道。”父親回答。

　　志成非常震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居然能夠通過一個步話機聽到父親在世的聲音。他知道北面的消防通道已被堵死，父親不可能找到出口，便忍不住對着步話機喊道：“爸爸，北面出不去，堵死了，您趕快找一找東西兩面是否有出口。”

　　步話機里，張東衛顯得詫異：“你是誰？叫我爸爸？你怎麼知道北面堵死了？”志成顧不上解釋，只一個勁吼：“快去東西兩面找啊，快啊。”他焦急得要哭出來，因為他知道一旦找不到，父親必死無疑。

　　步話機靜默了一會兒，傳來父親的聲音：“小子，北面果然堵死了。既然你知道這些，就應該知道別的地方是否還有出口，趕快告訴我。”

　　志成傻了眼，他對倉庫的情況一無所知，只在事故發生后才知道這點的，他沮喪而痛苦地說：“對不起，爸爸，我不知道出口在哪兒，真不知道。”他哭了起來，“您自己趕快去找吧，但千萬別去通風口。”志成不希望父親去，因為他會犧牲在那裡。

　　“小子，你真聰明，謝謝你提醒我，我馬上去通風口。”父親讚揚了他一句。“不！不要！”志成歇斯底里吼起來。然而步話機突然斷了，只傳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志成抱着步話機，傷心大哭起來。

　　妻子回來后，志成給她講了這件事，妻子不相信是真的。志成說我再示範給你看。說罷重新設置了時間，但步話機沉默着。妻子笑着說：“你大概是思念父親過度，產生幻覺了。”

　　志成不相信這是幻覺，步話機沒有聲音，可能是妻子在場的原因，他決定明天獨自再試一次。

　　但如何給父親指條逃生的明路呢？志成犯了愁，最後他靈機一動，想起了已退休的李叔叔，他曾經是消防中隊長，父親犧牲當天李叔叔也在場。

　　他立即給李叔叔打了電話，當然沒有提步話機的事，只是問火災發生時，父親是不是真的沒有機會逃出來？李叔叔遺憾地回答說：“不是沒有，而是事發突然，來不及去找。”志成大喜，急忙問原因。李叔叔說：“其實在消防通道左面大約十米的地方，還有一間雜物室，只不過被外面放着的一堆廢舊蓬布遮住了。如果打開雜物室的門，就可以用工具撬開牆上的窗戶跳出來，你父親帶着消防撬，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唉，當時大家都很焦急，而且對倉庫內的情況不熟悉，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

　　志成一個勁感謝李叔叔后，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志成按照昨天的步驟，輸入日期后，果然，步話機里又傳來人聲：“張東衛，趕緊往北面的消防通道跑，南面的火勢太大了，一時控制不住。”“知道了，我馬上去消防通道。”父親回答。

　　“爸爸！”志成大聲喊道，“消防通道被堵死了，您趕緊去左面的雜物室！”

　　“小子，你是誰？怎麼叫我爸爸？”張東衛依然很詫異。志成知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便不回答，只說：“您快去啊，進入雜物室，撬開裡面的窗戶，您們就可以逃出來了。”

　　“好，我先去消防通道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張東衛說。一會步話機里傳出他驚喜的聲音：“好小子，果然如此，你剛才說什麼來着？哪面？”“左面！左面！快，快！”志成激動得全身顫抖——父親要得救了，“大約十米遠，門被廢蓬布遮住了，您挪開它就找得到。”

　　然後步話機里傳來挪蓬布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志成在步話機這頭聽着，激動得淚流滿面，父親就要得救了。

　　然而意外發生了，只聽父親在步話機里吼：“剛才只顧着救人，跑開的時候將消防撬忘在了地上，我馬上出去拿。”志成的心一下子緊了。

　　“火勢已蔓延到那裡，拿不到了，小子，你還知道別的出口嗎？”步話機里傳來父親焦急的聲音。志成頭腦一片茫然，出口？他只知道這麼一個。

　　“算了，我還是趕緊帶人去通風口吧，不然一會火燃到那裡，誰都逃不掉，謝謝你，小子！”步話機又斷了，傳來令人心碎的“噼啪”聲。

　　志成隱約覺得這是一件註定的事，父親的犧牲早已刻入了時光的輪盤，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讓他再活一次。

　　然而，他絕對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父親犧牲在火場，志成決定明天再試一次：他一定要戰勝奪去父親生命的死神！

　　第二天，志成照例打開了步話機，志成對着步話機吼：“爸爸，別去消防通道，趕緊去左邊的雜物室！對了，您的消防撬掉在地上了，別忘記帶上它。”他特別提醒道。

　　接下來的情形，與昨天一模一樣，在志成的指點下，父親挪開了廢蓬布，打開了門，然後傳來撬窗的聲音。志成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只要窗子一撬開，父親就得救了。

　　“窗子撬開了！”父親說。志成高興得吶喊了一聲。“可是小子，你指的這條路走不通，這面牆壁緊靠懸崖，你想摔死我啊？”

　　“懸崖？”志成再次傻了眼，李叔叔可沒有說是懸崖。“來不及了，我還是去通風口吧，”父親說，“不然火就燒到那裡了。”步話機再次陷入沉默。

　　志成很有些絕望，為什麼總在關鍵的時候，便會出現意外？這真的是命中注定嗎？帶着疑惑，他撥通了李叔叔的電話。

　　在電話中，他問李叔叔，窗子撬開后，外面是不是懸崖？李叔叔顯然很吃驚：“懸崖？外面是一條背街，很寬闊的，跳出來就行了。”

　　“那為什麼父親說是懸崖呢？”志成想不明白。“你父親說？”李叔叔糊塗了。志成連忙岔開話題：“不是，我是問除了雜物室，您還知道有別的出口嗎？”他並不想說出這事，因為沒有人會相信，現在他斷定：懸崖的出現，一定是死神耍的新花招。

　　“如果你真想探個究竟，可以去找市建築二公司，這間倉庫是他們修建的，一定比我更清楚。”志成眼前一亮。

　　第二天志成輾轉找到建築公司，希望可以看到倉庫的圖紙。公司領導先是拒絕了他的要求，後來聽說是烈士的兒子，來這裡只是想了解一下如果父親當初知道倉庫的構局，能否逃生的想法后，就破例答應了。

　　時隔二十五年，原先修建倉庫的地方早已被一幢大樓取代，想找原址已不可能，唯有通過圖紙來查看逃生路徑。領導從資料室里翻出布滿灰塵的圖紙，仔細看了半天，對志成說：“如果非常熟悉倉庫內部結構的話，逃生應該沒有問題，你來看，我給你說明一下。”他指着圖紙說。

　　“當時南面大火，火勢蔓延得極快，最多十分鐘就會到達北面，時間很短暫。但這並不說明不可以逃生。在北面有三個地方可以逃出去：一是消防通道，二是雜物室，三是地下室。”

　　“地下室？”志成心跳了一下。

　　“對，地下室，但這條逃生渠道最複雜，也最費時，所以明智的選擇應該是前兩種。”領導解釋道。

　　“但當時消防通道被堵死了，雜物室是密封的，父親因為救人，工具忘在了火場，無法撬開窗戶。”志成說。

　　“這樣，就只好用第三種方法了。在雜物室左邊五米的地方，還有一間貯存室，打開它后，進去有一道鐵門，打開鐵門，然後是一條曲型通道，通道的盡頭，又是一道鐵門，再打開它，就是地下室了，當時這是存放貴重東西的，所以修得非常牢固，如果沒有鑰匙，就是用炸藥也不一定能夠順利炸開鐵門。”

　　領導繼續說道：“在地下室的末端，有一個出口，也是一道鐵門，出去后沿着一條拱形通道走，盡頭是一道鐵柵欄，最後打開它就可以走到公路上。”

　　“這麼複雜？”志成不禁為父親擔心起來，十分鐘內能夠做到嗎？他突然想起鑰匙來：如果有鑰匙的話，父親就可以節約許多時間。“您知道在哪裡可以取到鑰匙嗎？”志成問。

　　“這個我也不清楚，但根據經驗，鑰匙一般在倉庫的保管室里，只是保管室修在了中間偏北一點，你看，在這裡，火已經快燒到了，想拿到恐怕很困難。”領導說。

　　志成非常有信心：“如果我父親當時知道，就一定能夠拿到！”

　　離開建築公司后，志成做了精心準備，將要對父親說的話精簡到最少，他必須留給父親更多的時間逃生。然後，他第三次打開了步話機。

　　“爸爸，您先別問我為什麼這樣叫您。現在您首先要做的，是嚴格按照我的提示去做，我有辦法讓您逃離火場。”

　　“好，小子，你說。”父親很乾脆。

　　“在倉庫中間靠北面，有一間保管室，您馬上去那裡找一串鑰匙。”

　　父親毫不猶豫，往保管室跑。步話機里傳來大火猛烈燃燒的聲音，然後是翻箱倒櫃的聲音。志成揪心聽着，在心底祈禱父親順利拿到鑰匙。

　　“拿到了！我得趕快回到北面，火已燒到門口了。”父親說。

　　志成連忙說：“北面的消防通道已堵死，在它大約十米外有一間雜物室，但出不去，您得再往左走五米遠，找到一間貯存室。”

　　片刻之後，傳來父親的聲音：“找到貯存室了，進去嗎？”“對，趕緊進去，裡面有一道鐵門，你用鑰匙打開它，然後進入一條通道，盡頭也是一道鐵門，您同樣用鑰匙打開它。”

　　“是同一把鑰匙嗎？”

　　“不知道，您自己一把一把試，快點！”這時步話機里突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然後聽見父親咳嗽的聲音：“火已以燒到了貯存室，屋頂開始坍塌了。”“那您趕快啊！”志成幾乎在吼叫。

　　聽到鑰匙在索索地響，然後鐵門開了，父親帶着被救人員衝進了通道。“小子還在嗎？大火在屁股後面追着呢。”“我還在，還在。”志成流出了淚，“您再打開通道的鐵門，就進入了地下室。”

　　又聽見鐵門響，父親這次很順利。

　　“現在，您注意到地下室里的另一道鐵門沒有？打開它又是一條通道，盡頭是一道鐵柵欄，穿過它您就到達對面的公路了。”

　　父親回答道：“等我出去后，一定好好謝你。”

　　“不用謝，這是我今生最願意做的一件事。”志成的眼睛一片模糊。然後聽到父親打開地下室的門，跑過通道的聲音，開啟鐵柵欄的聲音，最後，傳來人群歡呼的聲音。父親終於活着逃到了對面公路上！因為步話機里能夠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志成忍不住痛快大哭起來。

　　“小子，謝謝你！等我安排好了被救人員，再與你聯繫。”志成剛回答了一聲好，步話機就斷了。

　　我的父親沒有死！志成激動地想，我要去告訴所有的鄰居！他衝到了街上，朝着人們喊：“父親被我救出來了，他沒有死！”

　　鄰居們圍了上來。一位大媽疼愛地說：“孩子，你父親遇上了不幸的事，我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但人死不能復生，而且你父親是為了救人才犧牲的，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才是！”

　　“他沒有犧牲，剛才我把他從火場上救出來了。”志成自信地回答。“這孩子一定是想父親想糊塗了。你父親本來已經逃離了火場，但沒有想到，最後在過公路的時候，卻突然橫衝直撞開來一輛大貨車，你父親只來得及將被救人員推在一邊，自己卻……唉。”大媽嘆了口氣。鄰居們也一起嘆息。

　　志成獃獃站着，在同死神最後一次的搏鬥中，他還是輸了。或許人死了真的不能夠復生吧，縱然時光可以倒轉，不過留下一點殘存的畫面。父親的生命早已融入時光的流逝中，不可能再重新活一次。

　　找了處地方，志成將步話機埋了。他不再需要它，因為，父親已永遠地活在了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