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

　　拿破崙有句名言“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人引用來說“不想當老闆的打工仔是沒有出息的打工仔”，不過，老馬可不這麼認為，他說，如果人人都去當老闆，這世上就沒有打工的了，公司就不會有職員，工廠就不會有工人，到時城市裡的垃圾都沒人清掃了，那還不亂了套。

　　老馬是我三十年前上初中時的同學，初中畢業后回村務農，學過木匠，做過車工，在銅字銅牌廠打過工，二十歲便結婚生子，有了小馬，原先的小馬就成了老馬。

　　老馬其實也做過老闆，他開過銅字銅牌加工廠。老馬是在銅字銅牌廠打工后的第二年自己辦廠的，說是廠其實就是一個小加工作坊，租的是鎮上農修廠的兩間宿舍，一間改做作坊，一間還做宿舍。這銅字銅牌是公司的標識，是廠家的臉面，有時還是名流大家題的字，一定要做得美觀，做得氣派，要體現名家所題字的精髓——蒼勁有力。字樣拿來，老馬便用厚實的銅板照着字樣細心地下料成型、精心地焊接整形、小心地拋光烤漆。他的銅字銅牌做得美觀大方，經久耐用而不生銅綠。老馬用的銅板比同行厚，而且純度高，價格上自然就沒有競爭優勢。老馬卻不願改用鍍銅板、薄銅板，他說那樣經不起風吹雨打容易壞。老馬的廠只開了一年就開不下去而賣了設備關了門，他認為自己不是做老闆的料，應該斷了當老闆的念頭。

　　在小馬四歲那年，老馬就將他扔給父母，和妻子一道去無錫一家機械廠打工了。

　　小馬很懂事，捨不得爺爺奶奶辛苦，一年級就自己下麵條做早飯吃，學着奶奶的樣子放香油、放醬油、舀麵湯、盛麵條，農村灶火餘溫高，麵條常變成麵糊，小馬不叫一聲苦，連湯帶水硬咽下去。小馬很用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三好生獎狀一年兩張，硬是一張沒落下。每年老馬春節回家看着貼在自家山牆上不斷增加的獎狀，便沉浸在愉悅之中，同樣妻子也沉浸在愉悅之中，於是一家人都沉浸在愉悅之中，這種愉悅的氣氛會從除夕瀰漫到初七，也就是老馬夫妻在家過春節的所有日子。

　　“瞧人家老馬的兒子，又懂事成績又好，以後考上個名牌大學還不是篤准。”小馬成了村裡人教育孩子的榜樣。記得我大學畢業，剛被分配到縣城工作，我便成了老馬羨慕的對象，一直把我當作他教育兒子的榜樣。三世修不到城腳根啊，那時，跳出“農”門到城裡工作，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是很不容易的，也是讓他人羨慕讓自己無比自豪的事情。現在老馬的兒子成了別人家孩子的榜樣，老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兒子考上名牌大學到城裡工作帶給自己的風光。老馬很享受這種感覺，煙戒了、酒戒了，做車工不感覺苦了，生活感覺有滋味了。“兒子到時上大學要錢用呢！”這聲音從他瘦小的身材里發出雖然沒有力度，卻有深度，就象他從事的工作，要的不是蠻力，而是技巧，是技術。“兒子到時上大學要錢用呢！”老馬硬是為了這句話，把個廠里的車、鉗、焊、磨、銑各道工種、各項技能都操作得得心應手，成了廠里頂尖的技術能手。廠長一高興，便提拔他做了車間主任，薪水自然漲了不少。

　　寒來暑往，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村裡在老馬之前之後出去打工的一個接着一個做了老闆，每年春節各式各樣的車輛停滿了村子的停車場。而老馬還是老馬，還是無錫那家廠里的打工仔，每年春節還是背着大包小包的擠班車。不過，老馬卻不以為然，老馬有個值得驕傲的兒子。自從小馬考上縣城省重點高中后，每年回去過春節，村長見了老馬都要遞上一支中華煙說，“快了，快了，還有年把你就出頭了，到時要請客啊！”老馬一看中華，煙蟲便往上拱，伸手接來藉著村長的火點燃，狠命地吸了兩口，然後吐出幾個煙圈，不無自豪地道“放心，少不了你的一頓酒。”

　　就在小馬高二下學期開學前，老馬的父母突然同時離世。少年夫妻老來伴，這死也相伴啊！嘆息之餘，老馬兄弟姐妹將喪事當作喜事做，做得熱熱鬧鬧，辦得風風光光。是啊，老兩口活了八十大幾歲，兒孫滿堂，重孫都好幾歲了，福呢！不過小馬卻變得沉悶了，雖然沒哭，但眼睛始終是紅紅的。

　　開學不到兩個月，小馬突然打電話給老馬，說學不下去了不想上學了，態度十分堅決。老馬如五雷轟頂，又急又氣，怎麼能說不上就不上呢？自己的希望頃刻間化為泡影，也讓自己頃刻間顏面掃地。人要面子樹要皮,老馬火急火燎地從無錫趕回來，拉上我，又請上班主任,不分晝夜連續做了兩天工作，老馬苦口婆心,我動之以情，班主任曉之以理,但並沒有使小馬醒悟,他就是認準兩個字“不上”。老馬無計可施，只能嘆氣，“這是命啊！”

　　小馬也跟隨老馬到無錫的那家廠打工了，老馬也難得回老家了，我也很少見得到他了。在偶爾同他通電話時我得到一些信息，小馬到技校培訓了兩個月後在廠里操作數控機床，工作很輕鬆，廠里待遇也不錯，一家三口一年也能有個十幾萬的收入。用老馬的話來說，在外打工苦是苦了點，可一家人在一起知冷知熱的很幸福，兒子離自己遠了還不放心呢！

　　前些天，老馬打電話給我說自已在無錫買了房子，就定居無錫了，兒子已談了對象準備結婚了，叫我到時一定要到場喝喜酒。我心裡暖暖的，連說，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