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再少年

　　每個人都有孩提時代，都有沉澱在時光中的自以為忘記了卻只是沉睡在記憶深處的童年往事。

　　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不一樣的。在能夠由淺至深追溯自我成長曆程的時候，我常常發現自己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無跡可尋，在那樣的回憶里找不到自己的影像，有時候突然憶起的某個過往片段，也只是在嘈雜的人聲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我完全不知道那時的自己是什麼樣的，相貌、個性、愛好，我發現對自己的過去竟然一無所知。

　　是因為太普通了，我想。因為那時的我是過於平凡過於普通的一個小女孩，不漂亮，不甜美，不可愛，也沒有個性，最重要的是，普通到根本意識不到自我的存在，所以在所有曾經存在的集體中幾乎感覺不到自我的存在。

　　人生就是這樣，不管你如何理解自己的過去，時光總是往前走。我對自我開始認識晚至大學畢業。工作以後，間或聽到周圍的同事或者朋友當面或暗地評價我，大部分總是正面的，所以開始從他人的評價中感覺，自己好像也是一個不錯的人。也從身邊的人意識到自己很多。有時候看着對我百般容讓、因為我的傷感而憂鬱又因為我的任性而不知所措的老公，內心會有很奇怪的感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裡，在那裡，平凡如我，擁有一個深情真摯的愛人，那真的是我的么？這樣的時間多了，開始轉身，看鏡子，細細打量裡面那個微笑的女子：相貌平平，身材一般，眼睛不大，鼻子扁扁，但眼神明亮，笑容燦爛，身姿挺直，黑髮飛揚，彷彿沐浴在陽光中，彷彿世間沒有什麼可以難倒的事情。

　　遂轉身，釋然，勇往直前。

　　當醫生也是很早以前，沒有自我概念的年代就已經被註定的事情。人生直到被父母充滿期待的眼神送入社會，才開始在無法改變的方向上慢慢探索着自己正在走着的和將要走着的路。

　　走着走着，十多年過去，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

　　恍若一夢。

　　某天經歷一場狂風暴雨，盟軍撤退，電閃雷鳴中獨自被擊得體無完膚，支離破碎，陷入無邊的泥沼，天地灰暗，周遭陰霾，冰冷的雨點和着刺骨的寒風呼嘯而來。泥沼將沒，萬念俱灰，幾欲崩潰，有細微的聲音從很遠處穿透厚重的黑暗傳入耳中，掙紮起身，人生第一次，不知道向著什麼方向顫微微伸出手去，就在看不清的黑暗的盡頭有微弱的亮光，恍惚中有人極力揮手，朝我呼喊，就在這隱隱的召喚聲中倉皇爬起，喘息前行。

　　雷電漸止，依舊風雨飄搖。遠處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亮光一點一點擴大。

　　風停雨住，夢醒。

　　再度站在陽光之下，衣衫襤褸，懵懂四顧，如同穿越時空而來的人，憑空墜落世間，突然遺失了前生的記憶。我是誰？姓甚名誰 來自哪裡？去向何方？同一面鏡子里那張茫然失措眼神空洞的臉是誰？那籠罩周身的陽光為何明亮灼灼卻冰冷無溫？那曾經光彩奪目的笑容難道真的屬於我？

　　或者，那一場毀滅天地的浩劫真的只是夢？

　　開始整理衣櫥，收拾書櫃。翻出一個泛黃的紙盒，裡面有厚厚的信箋。白色泛黃的信封，藍色稚嫩的字跡，從初中到大學，是前半生的珍藏，如今，卻彷彿前世的記憶。

　　盤膝而坐， 一封一封一字一句重讀信箋，那些原以為忘得乾乾淨淨的前世的記憶，帶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娓娓歸來。

　　不知道當年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讀信，信里提及的那些遙遠的故事如今依然歷歷在目，但信里說到的那些關於自己的細節卻彷彿初次聽聞。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很久以前就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有着嫉惡如仇的火爆性情，也有多愁善感的婉轉心緒，有着快意恩仇的江湖義氣，也有慎密細緻的諜探情懷；那個任性和偏激的小女孩，在朋友面前活潑開朗如天使，是父母膝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在師長面前桀驁不馴如逆童，是朋友身邊直爽坦率的火藥彈。

　　看着信中字裡行間的縱容和呵護，我突然明白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遺失了什麼。那些一起走過青澀青春的朋友，那些很早就離開卻用信箋從少年到青春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人，那些當我有了愛情忘記朋友的時候仍舊默默守候在遠方不曾介懷的人，此刻依然靜靜的守候在那裡。那每一個如同節日一樣慶祝過的日子，3.18，4.11,4.26,7.13,如今依然在海角天涯被默默記掛。那個我在他身邊看着他吸引眾多女孩的注目卻以為無所謂永遠當做是兄弟的男孩，那個無論幾年沒有音訊偶然見面依然海闊天空信口瞎聊熟悉如初的男孩，那個儘管信中嗔怪我久別重逢卻躲而不見但日後年年如約的男孩，多年以後，音訊不再，透過信箋，他的聲音和語調在記憶里依然如初，那雙明亮的眸子依然帶着自在飛翔的光彩，那麼多年過去，當我煉獄重生的時候佯裝與他陌路問候時他詼諧和不羈的輕快語氣依然能夠帶給我安心和放鬆。

　　我突然明白，年少時的自我，不是不識，而是被身邊的人寵愛着的廬山中的真的自我；如今遺失的，不是自我，而是自信。

　　當時光過去，那些我們以為在人生路途中因為忙亂和際遇已經慢慢遺忘的人和事，那些我們以為隨着時間流逝終將沉入河底不再被打撈起的舊日心情，在我們浴火重生以後，所有的一切都將以不同的形態出現在記憶里，支撐起我們將要四分五裂的心靈，撫慰我們支離破碎的靈魂，彷彿從未離開，如同空氣。

　　如同你曾經說的那句，童年和少年，是一生心靈的滋養。

　　少年的我曾說過，熱情是我一生的財富。

　　很多年過去。

　　如今

　　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