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片綠

　　走進一片綠

　　如果不走進草原，你是無法想象草原的綠色的。

　　這真是上蒼的恩惠，在我們這個內蒙古高原，在赤峰境內，有這樣一片綠，一片可以讓人沉靜，讓人沉醉的綠色。

　　我腳下的這塊土地，是大興安嶺的余脈，山地多，群山連綿不斷，卻少了原始森林的風采。山多樹少，滿眼荒山禿嶺，亂石遍地黃土裸露。人常說：“山高水長”。這裡山高，卻是少見水的蹤跡。我腳下的這片土地，自然是荒涼貧瘠。

　　沒有樹木，就讓茵茵綠草去覆蓋。崇山峻岭之外，有一片綠，那就是著名的克什克騰大草原。

　　北京的朋友，要想看一看那片綠，需穿州過府，舟車勞頓；南方的朋友如果想到我們這裡的草原來，則需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而我，則只需向北，穿越一片荒涼，就走進了一片綠色。

　　感謝上蒼，讓我離草原如此之近。

　　那個著名的社稷壇，用樸素和莊嚴，將我們的疆土分為五色。我曾圍着它盤桓良久，沉吟良久。歷史上那些帝國的君主們，是否將目光投向北方，投向那塊被稱之為“塞外”的地方，是否知道那塊寒冷之地，有一片遼闊的綠色，一望無際的草原？想必，他們是知道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帶着綠色的詩句，應該就流傳在中原的大街小巷，抄寫在典籍課本中，也應該傳唱於宮廷內外，水榭亭閣之間罷？況且，元代，清代帝王的先祖就是在那片綠色中彎弓射鵰，縱馬馳騁。率百萬草原雄兵，馬踏中原，成就了帝王業，霸主夢。可是，這社稷壇中的五色，哪一片是草原的綠色呢？

　　我想，中華民族是有着親近綠色，擁抱草原的傳統的。因為那一片遼闊的綠色的搖籃，曾經孕育出中國歷史上兩個頗具特色的朝代，兩個在中國悠久的文明史上，具有光輝歷史的朝代。一個橫跨歐亞大陸，將中華文明遠播異族他鄉；一個綿延幾百年，輝煌過，腐朽過，攜綠色的草原雄風而來，消失在黑山白色間。那些開闢一個新朝代的先驅們，就是在這樣的綠色里成長壯大，策馬追風，在一片綠色里培養出草原一般遼闊的胸襟，雄鷹一般高遠的志向。綠色，不但是生命的顏色，也孕育着膽魄與智慧。

　　2、

　　巴布是小名氣的蒙古族作家。他用蒙文寫作，我讀不懂。但在他的家鄉——克什克騰大草原，他的名字幾乎是家喻戶曉，他在家鄉是很有點影響力的。

　　巴布與我同在一個單位，是一名中學教師。但他家鄉的人們卻仍將他視為自己民族的作家，家鄉的驕傲，每有重大活動，都會邀請他回去，做一下宣傳，裝一裝門面。為了不使創作的源泉枯竭，他每年暑假也都會回到草原，回到養育他的家鄉，回到一片綠色中去。他的根在草原，在一片綠色中。為了趕一片稿子，今年暑假，我們同行，來到了克什克騰大草原。

　　我們坐在草原的蒙古包里，喝着馬奶子酒，吃手把羊肉，聽悠長的蒙古長調在朵朵白雲間飄蕩。門外是一望無際的碧草，在草原的風中起起伏伏。那是克什克騰草原中一個著名的旅遊景點——烏蘭布統古戰場遺址。

　　烏蘭布統古戰場，因康熙指揮清軍大戰噶爾丹而著名於世。“烏蘭布統”，在蒙語中是“紅色的罈子”的意思，在草原上，這樣的山峰還是難得一見的。紅褐色的山峰，在草甸的遠處兀自獨立。清澈的烏蘭公河，如勇士鑲銀的佩帶，繞山而過，為這座褐色山峰增加了幾分靈性。山下一汪湖水，寧靜如鏡，倒映着山峰的影子，這山水草原愈加立體，生動。隔水相望，烏蘭布統烽猶如一瓮赤壇，倒置於碧水之中。草甸四處野花灼灼，腳下草厚如氈，踩上去綿軟而柔韌，雨季濕潤的青草氣息，從根葉上濺出來，迷醉了悠閑的牛羊，也沉醉了前來遊覽的人們。

　　史載公元1690年，大清康熙皇帝率20萬大軍，在烏蘭布統草原，與蒙古殘部準噶爾汗國之王、厄魯特人首領噶爾丹決戰。噶爾丹軍共2萬餘人，依山傍水，隔河據高岸，"縛駝結陣以待"--將大量駱駝橫卧于山梁，裹以濕氈，背上加箱架，以防清軍炮火。並從駝陣中放槍發矢，頑強抵抗。清軍以猛烈炮火轟擊駝陣，激戰半日，駝陣終被轟開，血流成河。蒙語中"布統"亦為"霧靄"之意，大戰平息，稠血染紅湖水，湖上紅色的霧靄數日不散；霧水相連，紅烽若隱若現，遂得名"烏蘭(紅色)布統"。若是細細尋訪山上當年的"十二連營"舊址，仍可撿到銹跡斑斑的箭頭……

　　從烏蘭布統古戰場一直策馬往南，便是壩上草原的木蘭圍場了。自元代起，這一帶水草豐茂的草原，即為歷代皇家的避暑狩獵勝地。近幾年來，眾多影視作品在這裡拍攝，很出名的如《三國演義》、《康熙帝國》、《射鵰英雄傳》等，一時間，烏蘭布統聲名鵲起，成了著名的旅遊勝地。

　　風從山外吹來，扯起人們的衣襟，雖然很強勁，卻不帶一粒塵埃。無論站在草原的哪個地方，放眼望去，滿眼都是綠色。在這樣遼闊無際的綠色中，人只不過是茫茫綠色中的一棵草，一朵花而已。被濃濃的綠色所包裹中，暈染着，你無法不被深深陶醉。

　　腳下是綠的，遠山也是綠的，只不過是綠的色彩的區別。腳下的綠是一種新綠，在明媚的陽光底下，每一片葉子都綠得那麼新鮮、那麼可愛。草的品種不是很雜，幾乎一樣的草簇擁着，並着肩，生長着，密密匝匝地覆蓋了所有的土地。這麼密，這麼厚的草鋪展在一片土地上，每一腳踩下去，都是那麼柔軟。像濃得化不開的綠色河流，不知道腳下究竟有多深，有多淺。山花很多，但很整齊，一片區域幾乎是一樣的花色，像是畫家筆下濃重的筆觸。一筆下去，就是一抹深紅、淡紫、淺藍或者金黃。俯下身，那些大大小小的花朵跳躍在枝頭，像是彩色的浪花，隨風搖曳，將無邊的綠色生動出無限的意趣。

　　遠處，目光所及，是蒼茫的地平線或者微微起伏的山巒，是一種蒼茫的綠色。色彩是動人的，線條是優美的。久久注視，竟然產生一種蒼涼的感覺。目光少了一些應有的牽絆，內心深處卻如此空曠，像這草原，無邊無際，無遮無攔。

　　巴布和他的朋友的目光里卻充滿了深深的憂慮。他指着那些縱橫於草原各處的鐵絲網說，如此美妙的景色，被這些精神的圍欄徹底破壞掉了。他的朋友很無奈，圍欄自然是為了圍住那些到處放牧的牛羊，的確也讓前來旅遊的人們感覺不爽。我們也是無奈之舉，一方面要發展生產，一方面還要保護草場。他指着眼前的草原說，“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只能從書本上感受了。看看這草場，前來旅遊的人們感覺很美，可我們這些生活在這裡的人知道，這草一年不如一年了。草原就這麼大，可載畜量卻不斷增加，有什麼辦法呢。要知道，草原的生態極其脆弱，一旦遭到破壞，極難恢復。

　　腳下的草隨着風起伏着，像綠色的波濤，一波一波推向遠處。我們站在草地上，思緒也隨着風，一點點擴散。是啊，這一片神奇的綠色，是上天的恩賜，我們沒有權利去破壞。生活在這裡的人也好，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也好，都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你喜歡，就要去好好保護。

　　3、

　　銀杉林，生長在克什克騰大草原的腹地，是草原中一片更加沉鬱的綠色。草原之所以無法種植蔬菜以及高稈植物，是因為這裡土層極薄，無法涵養水分，培養根系。所以，只能生長花草之類草本植物。可是，這一片銀杉林卻是一個例外。我們走進銀杉林。感覺這裡的生態環境與外面的草原有明顯的不同。在方圓幾公里的地方，有厚厚的土層，有水流湍急的溪流，當然還有在外面難以生長的各種植物。這裡的土層究竟有多厚呢？厚到足以生長參天的銀杉樹。我們看見一棵棵粗壯的銀杉樹參天而立，遮天蔽日。走進這裡，彷彿走進了原始森林，各種在原始森林可以看見的植物，在這裡都可以看得見。這裡，就是草原的原始森林。

　　那條溪流，也與外面草原的溪流有很大的不同。草原上的溪流，水淺而細且蜿蜒，在平緩的草原緩緩流淌，既形不成落差，也沒有激流。而這裡卻有大大小小的土丘，斜坡，自然形成了許多處落差。銀杉林里的溪流不但河道有寬有窄，還有緩有急有深有淺，穿銀杉林而過，是一條天然的漂流河道。

　　為什麼會在草原的腹地生長出一片鬱郁蒼蒼的銀杉林，巴布和他的朋友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們曾經查閱過很多資料，也請教過許多專家學者，都沒有一個可以信服的說法。但一片珍貴的銀杉林的確別開生面地生長在這片草原上。也許是因為這裡根本就有這樣一片深厚的土壤，才造就了一片鬱郁蒼蒼的銀杉樹；也許，因為有了銀杉樹的存在，所以才有了這樣一片類似於平原丘陵地帶的自然環境，才會使得環境越來越適於銀杉樹的生長，而銀杉樹也越來越茂密，越來越粗壯。誰知道呢，是環境創造了銀杉樹，還是銀杉樹創造了環境，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都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擁有了一片珍貴的銀杉樹，一片生長在草原腹地的銀杉樹，不但珍貴，而且稀奇。

　　在世界上，無論在哪裡，銀杉樹都是珍貴的樹種，生長在一片草原之中，就愈加珍貴，稀奇了。這是克什克騰大草原得天獨厚的優勢，是別處草原難以比擬的。所以，當地的人們就充分利用了這一優勢，開發出了一條旅遊熱線：草原——銀杉樹——水上漂流。珍貴的自然資源成了人們發家致富的財源，也成了遊人們趨之若鶩的景點。

　　這裡的草原是幸運的，在擁有了眾多難得的自然景觀之外，還擁有一片神奇的銀杉樹。這裡的人們也是幸運的，在人們逐漸厭倦了鋼筋水泥之後，將目光轉向了遠在邊塞之地的草原，看慣那些花花世界之後，漸漸回歸自然，回歸綠色。這遼闊雄渾的綠色草原就必然受到都市人的青睞，更何況，這裡擁有一片銀杉樹呢。

　　原始森林般的銀杉林不再寂寞，那條穿林而過的溪流不再悠閑。這裡是離北京最近的草原，是首都的後花園。這是赤峰的宣傳口號。現在，後花園里已經是人滿為患，脆弱的草原已經將要不堪重負了，可是，夏季來臨，仍是人流不斷。克什克騰旗已經是赤峰市財政收入增長最快的地區，福兮，禍兮？

　　巴布和他的朋友並沒有什麼喜悅之情。我們看見銀杉樹林里已經有處處的裸露，踐踏之處草木枯萎，花朵失色。一條一條小船順流而下，擁擠不堪，河道不斷被拓寬，樹木不斷倒下。我們看見有幾棵合抱的銀杉樹橫七豎八地橫在河邊，陸地上，有的已經死掉，有的半死不活。樹林里濃蔭匝地，溪流上千船競發，誰能想到這是在塞外的草原上呢？

　　一個作家的敏銳讓巴布感到了心情沉重。他不無感慨地對我們說，上天恩賜給我們這麼寶貴的自然資源，是讓我們來保護的，不是來踐踏的，更不是讓我們來掠奪的。這不知存活了幾百上千年的銀杉樹，照此下去，還能存在多少時光呢？

　　看着眼前那熱鬧的場景，我們都沉默了，誰能回答呢？

　　4、

　　現代的都市人是那麼熱愛自然，渴望擁抱綠色，可是，綠色對我們而言卻又那麼彌足珍貴。當我們走進一片綠色的時候，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回歸自然的美好與可貴。然而，我們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從綠色中走出來，回到我們日益厭倦的鋼筋水泥中間去。畢竟，我們想把一片綠色據為己有的想法太過奢侈，對大多數的中國人而言，那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夢。

　　那麼，我們只有一次又一次重新走進綠色，去尋找已經失去的綠色童年，去圓那個無法了卻的夢。前提是，必須有一片綠色在那裡，可以讓我們的身心，讓我們的靈魂得到放鬆，得到凈化。

　　我們不是詩人，徐志摩既然連一片雲彩都不帶走，我們也無法將一片綠色帶回來，放置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自然也不是愚昧無知的人，我們自然懂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道理。

　　但願我們能夠在有生之年一次又一次走進綠色，回歸自然。但願我們的子子孫孫能夠擁有更多的綠色，或許，他們不必像我們這樣一次次走進綠色，他們將被綠色所擁抱。

　　巴布對他是朋友說，他將寫一篇文字，關於綠色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