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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海口“打工謠”(孫文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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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的海口“打工謠”

  發現廣東“打工歌謠”應感謝二位素昧平生的江西萍鄉籍青年——他倆僅是當年千萬個在特區站不住腳,“敗北”回鄉的青春潮之中的兩滴,但我崇敬他們,他們的精神風貌,他們的火熱歌聲,深留在我的印象中。1987年冬天,在海口開往廣州的一艘客輪上,在甲板迷朦昏黃的光芒中,我曾用因顛簸和激動而顫抖的筆,記下他們高唱的歌詞,這是一首具有現代傷感與嘲謔意味的歌,它在海南打工青年中曾廣泛傳唱——歌名叫《賣報歌》:

  “一邊走,一邊瞧,

  要不要《海南開發報》?

  一張報紙六角錢

  好多人都不要!”

  白描手法寫出奔海南、找工作及打工的艱辛、酸楚、苦、甘苦中的樂趣,這首以“信天游”曲調摻和入現代搖滾的歌,一下子奇妙地沾在我的記憶上:

  “離別故鄉兩月多

  來到海南闖天下

  至今工作無着落

  大學生來賣報”

  我由深圳乘坐整整一夜大巴車,黎明時分到達海安縣——隔着瓊州海峽,對面就是令人想往的海口市了。和原來想象的很不同,港口顯得蒼涼陳舊,但到處是呼喊叫賣“開發區報”的聲音。倒給這裡平添一股生氣!“開發區報”——多吸引人的名字啊,哪個要進人海南的人不想讀一讀海南新的消息?但人們很少注意,賣報者多是二十上下,生機勃勃操着各省口音的學生。而人們更沒想不到,他們此時經濟的窘困,賣份報紙.今天竟可能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惟一一份工作啊。

  我是這樣來認識和了解海南的:在街邊選一家大排檔,或小粥棚進去,吃碗餛飩皮或大碗肉粥,跟業主或內地來的“文化青年”閑聊,找工作的艱難,生活費用的高昂,付出屈辱,思鄉的眼淚代價,但他們不願回鄉,寧可再堅持下去,咬咬牙,究竟是為了什麼,怕連他們自己也未必理得清原因。

  兩排衝天大椰子樹在海風中婀娜搖曳,下輪渡.海口街道兩旁到處是攤販叫賣聲——賣熱帶水果。椰子、龍眼和菠蘿蜜。空氣中瀰漫著熱帶氣味和海洋氣味,還有濃烈的汽油味、塵土味。我猜內地來的人一下子就會喜歡上這兒。海南作為島嶼風光獨特,也有些像廣東、廣西一些沿海地方風景。我喜歡那些嶄新的樓房,貼了潔白或黃的瓷磚,不像內地那些陳舊的樓房,真乾淨!我喜歡早晨的陽光照耀下的街道,匆忙的人流,他們和深圳人一樣,依我看,屬於朝氣蓬勃的一群,因為他們的經濟在轉動,整個社會熱鬧的像一條飛快運轉的傳送帶,嘿,運動,含有快樂、振奮、活躍的分子。

  我也很羨慕海口人漂亮寬敞的辦公室,有湛藍游泳池的高級小區,綠地、別墅區———誰不喜歡這一切?我猜到在海口“混得最好的”是有背景、有資本的人——或稱投資者,其次是有保障的工薪白領,還有就是像我這樣平心靜氣地順路觀光“考查”一番就離開的人,心情也比較平和。感覺尚佳,一切振奮,驚奇以至好玩,別人的眼淚和苦楚對我們具有某種心靈的滋潤。(雖然隱隱有某種失落和反差以及不平衡的隱痛。)

  那夜乘坐的客輪叫“玉蘭”號,大概是港務局優秀包船組的關係吧,船上餐廳里所有值班的小姐均熱情殷勤——特意為旅客們組織了一場“大家樂”(產自80年代深圳打工名詞)式的聯歡,由船員、旅客輪番上台表演,只收伍角錢門票。因而大受歡迎!那一夜浪大,有五、六級風,我因暈船之苦,早早爬上鋪位躺下了,只在廣播里迷迷糊糊地聽着“大家樂”演唱晚會。

  夜已深,也許有一二點鐘了吧,我忽然被一陣激越的歌聲驚醒,這是什麼樣的歌?有眾多人在混合齊唱。這像是混合了一陣時代的風雨,熱烈、勇敢和火燙,瞬間電流般觸動了我.一一知青歌曲!我首先想起類似知青歌曲,雖然它的唱法歌詞與知青歌有天壤之別——但它們和知青歌曲怎麼何其相似?它們從最近的歲月、最當前生活中產生,又十分遙遠熟悉,這是能震撼人心靈的歌——真正的歌聲永遠飽含滿青春汁液、力量和對生活的熱望的。我披衣而起,奔向甲板外的甬道,全忘了暈船的折磨——

  一一是他們倆在帶頭唱呀!兩個萍鄉青年,從上船起我注意到他們——他們就在我這間艙室和我隔了不遠的鋪位,他們非常、非常的年輕,也許才只有二十來歲吧,攜帶各人簡陋已極的舊布提包,令我想起我當知青的時光,咳,我們這些人從青年時代起已習慣於浪跡四方,無論在祖國的哪兒碰見誰都不會吃驚。他們唱的非常之投入,甚至很“專業”——

  “一邊走,一邊瞧,

  有家公司開張了,

  壯壯膽子,往裡走

  好多人瞪眼把我瞧

  經理年紀不算大

  個子和我一般高

  我把自己來比較

  經理你要不要?”

  我吃了一驚,好多人在台上唱啊,有二三十人之多簇擁在麥克風前,餐廳里很擁擠,有的聽眾竟感動得哽咽了。——我瞬時明白了,原來這船上載的絕大多數旅客全是由海南“退潮”下來的青年,他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趁着休息,我搶着和他倆聊了幾句,知道他們辭去原來單位工作,到海口,沒有工作關係,中專畢業又沒有大學文憑,到處打工,生活潦倒,堅持了一年多,如今“背起行囊,沿着海岸線”(梁小斌詩句)返回家鄉。也許是激動,也許是喝多了酒.他們的眼睛發紅、閃亮、手舞足蹈,那一夜很多人在表演,在唱,在哭,在笑,可以說,除了我們少數睡覺的,差不多全船的人都“瘋狂了”,都擁擠到餐廳內外了。(莫非也是海水漲潮和遇到風浪引發了人心理亢奮情緒?)

  “一邊走,一邊想,

  我的儀錶好不好

  為什麼經理把頭搖”

  80年代.你有多少瘋狂、多少夢!南下深圳廣東,南下海口。青春成潮!可是你們中絕大多數人運氣也只能像當年我們的“大串聯”似的,學習一些“特區”經驗,然後返回。(希望你們學習經濟,頭腦比我們當年更科學、更理性,而不是重複搞一次“經濟大革命”;希望你們理解到人類幸福是慢慢建立的,而不是一夜之間把錢掙足;希望你們知道人類社會是循序漸進式的、有條理髮展的,需要汗水、努力和歲月,而不是狂躁和性急。)而今,你們就要像種籽一樣散落到鮮為人知的四面八方,你們,以後怎麼辦呢?學業、工作、生活——唉,生活會為你們敞開特殊的照顧大門嗎?今後會為你們灑下陽光,來照耀你們此後布滿障礙的人生道路嗎?

  人在旅途邂逅,有時是可以成為朋友和知已的,只是那需得一個特殊的時刻,心靈的潮水陡漲,忽然間人們的血熱了起來,充滿了對人的理解,對人的祝願,從內心裡深深愛着別人,關切着別人的命運。這一夜海上航行就是這樣的時刻.歌聲,不幸的青年們的歌聲敞開了所有人的心扉,歌聲里的回顧、現實、憂傷、消沉和感奮,還有青春不羈的坦率、嘲謔,——我看見許多人一夜間忽成為他鄉知己,湊近了用小紙片交換地址.又緊緊地互相握手,握了又握,在本子上用筆記下對方的名字、電話。

  我在兩位萍鄉青年口述下,匆匆記錄了歌詞,我猜它們很粗糙.有不妥之處,還不夠藝術化。但它大膽、真實,觸及生活的多種境遇、思索和青春的道路——這樣的歌有可能成為“藝術坯子”的原型,在將來也是有研究價值的第一手索材,類似知青歌曲。它們是自發產生的,類似民歌,自發流傳的,以口頭和傳抄形式(而不是音樂作曲家坐在靠椅上,領着工薪,喝着茶水,悠然編造出來的)。聽說海口有不少這樣的“打工民謠”,但我猜其中大多會淹沒無聞,只有絕對有生命力,有藝術,成熟度的才會流傳下來。(80年代變化很快,人們的心境也隨之物化,生活之輪不斷地轉舵,風向不定,)我擔心有一天,這些歌也消寂於大地。但我想不會再有人“查處”這些歌曲了吧——這是時代的一個飛躍進步。

  說起來當年“下特區”也很悲哀可憐,海南島,看起來很大。實則可供“打工一族”選擇處差不多只有海口市,再就是三亞了,其它地方,雖亦屬“特區”,但並不比內地一般城鎮“特”多少,偌大國中人這麼多,而“特區”又只有兩三塊可令開拓者“投奔”水泊.能不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無怪乎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如此往複。那些在“特區”扎穩腳跟,插入“立錐之地”的.哪個人不經歷過常人難以想見的打拚?多少代價,得乎失乎?怕自己都品味不出酸甜苦辣麻各種滋味來了。

  海口有很多故事。每個來這裡拼世界的人都有一段隱秘不為人知的遭遇。它們大同小異,卻又極不相同。做為一個旅行者、參觀者,你可以細細和他們聊聊,也可以遠遠瞄上幾眼,瞭然於心,保持緘默。

  回思上世紀80年代許多熱情,許多理想,包括對經濟分享的理想,有序進步和繁榮的理想,冰冷和湮沒於90年代殘酷無情的“市場”中,淡漠中,急速生存中,和各種畸形的膨脹,掠奪,惡劣,擠壓中。

  那一夜,我忽然很感激,我感到自己是幸運的,所幸的是我已經歷過大串聯,文革和轟轟烈烈遠赴邊疆的運動的往事,所幸我還擁有一份工作,一份成熟可以不擠上這趟人滿為患的青春列車——既然曾經擁有過,為什麼不能安下心來,不急、不躁、不悔?(數年後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也發現我這一代人的局限性,實踐與認識的遠遠沒有完成,我們從單一性的理念、思想走來,而“生存”險惡之浪突從天降)我亦很感謝這群青年和這徹夜的歌聲——它們喚醒了我的夢,使我看清時代新的潮水湧來,又一次撥動我的心弦——

  “海南海南我愛你

  生生死死為著你

  願將青春火熱血

  永遠獻海角。”(均為《賣報歌》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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