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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蒙蒙的早晨(孫文濤)

手機:M版  分類:散文隨筆  編輯:pp958

  霧蒙蒙的早晨

  甘河急匆匆地從峽谷中探頭出來,纏繞着一段白色飄帶似的霧氣,在七月的清冷的、有露珠和微霜的早晨,向不知名的遠方深谷里奔去,鈴蘭花還沒有走到十月,野百合也正是開得燦然的時刻。

  世界上有這樣的生活,遠遠看去像一幅風景,甚至是一幅粗糙的城鎮風景畫,走進框子里卻是真實萬分,叫人哭泣或感懷,令人難堪又難分舍的生活。十餘年沐風櫛雨,加格達奇,一直屹於大興安嶺群山的南端前哨,像是一個遠征歸來駐足紮營的戰士。這個風景中,這個城鎮中不能沒有你,你是個獨特的人,詩人,更確切說是具有獨特詩歌性質的人,(我一直想把詩人兩字,像剪硬紙片,用剪刀絞開,區分出真詩人,假詩人,摻水半真半假的詩人,但獨特性卻是只有一種。)

  與其說你是個半老者,不如說你是個鷹樣的人,駝背,鷹嘴凹眼,兩個倒背的雙手,寬闊骨骼肩膀凹出來很像一雙鷹翅剪影。其實你年齡並不老,只是未老先衰,如今已當上小官員的舊友常愛跟你開開玩笑,嘲笑你可笑的駝背樣子。“總給你們點頭哈腰,時間長了腰才彎成這樣子!”你不慌不忙地點燃香煙,幽他一默,令聽者忍俊不住。

  小青魚蠶豆罐頭、水果桃罐頭、五香花生米,我們坐下來喝老白乾“嫩江春”,你習慣了蹲在炕沿上(更像一隻瘦鷹了),你的小房晴日真好呀,院子里沒有水窪泥濘,雨後磚紅紅的,襯得從牆邊望去的山巒蒼綠綠的,天空藍晶晶的,又遠又高的藍氣,像濺滿了野雛菊蘭色的眼淚!白幫綠葉的洋白菜栽了一院子,棵棵茁而茂。你尊稱我為國內“某詩人的大弟子”,(我心中慘淡一笑,其實我哪配有人領我為“弟子”,我的先師們並不認識我,他們和我生在不同的時代,在俄羅斯本世紀初瀰漫濃霧的惡劣氣候里,在莫斯科迸着雪糝的奇寒中背影匆匆地消失在阿爾巴特大街的拐彎處。)你抓起一摞陳舊與散亂的詩稿,給我念,後來又在地下光腳丫走來走去朗讀,後來又淚流滿面!“至今想起訥漠爾河畔的冬天,心中還是大雪飄飄。”原來你自幼失怙,孤苦零丁,還挎過討飯籃!後來你又狂聲大笑,震的屋子發抖,我愕然。

  關於加格達奇,我在一首詩《加格達奇印象》中,謔稱他為“山城、狗城、木頭城”,“狗在秋天的陽光里溜達”,整個城鎮四面環山,是木頭垛(燒柴)的海洋,養狗者極多(後來可能禁止而少多了),我喜歡在早晨去散步,市場上售賣新採下的濕漉漉的猴頭蘑,形狀比猴子的腦袋更大,上有層灰白絨毛,很長。雲豆玉米餷子粥,小蔥鹹鴨蛋的早餐,還有一種又薄又軟又甜潤的小餅!我在那裡玩得很開心,時時聽年輕氣盛的詩友們、同行們背後嘲笑你,談論你,我也常為你的滑稽故事逗得開心大笑。但我心裡另有想法,或有些憐憫,記得你的詩里有句“有一種詩的矯正器,能拉彎人的脊背和河流”(大意)你一直認為是生活把你“發配”到這荒山野嶺,埋沒了才華,而憤憤不平。聽說你後來酗酒,整日溺侵於憂鬱或怨人尤天,有人說你變得小氣和神經兮兮。

  我於1984年秋,給你寫過一首詩,遺憾的是不知為什麼沒寄給你,不知道:

  你的院中種植着蔬菜和大山

  天空結綴顆顆白色的橄欖

  有人為寫詩什麼都付出過

  從青年起就被深深地埋葬

  也許奇怪,我一直覺得你像契訶夫筆下的哪個人物,是生活毀了你,但生活不毀壞你又會怎樣呢?是個謎。也許生活永遠是偉大的,它描繪出斑駁的生活和人類紛雜的圖形,這才叫奇迹呀。至於個人,個人很微小,但世界上不需要,也許根本不需要完人,卻加倍需要獨特的人,沒有了他們,我們會寂寞死的,朋友們!珍惜那些稀有的,和我們不一樣的人吧!

  你的家住在山腳下,北坡榛木叢和灌木叢生有不少“蘑菇圈”,可在吃飯前燒熱鍋,等着派個人提籃上去采一筐底兒鮮蘑來,真方便!我應該再為你買瓶酒,不就是愛喝兩口嗎(不喝又幹什麼去呢)?詩歌本很寂寞,“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愈來愈遠,在玫瑰的廣場獨自燦爛”(90年代初一位年輕詩人的句子,讀自《詩歌報》),況乎碰見商品金錢浪潮中日益貶值的文化、況乎碰見自己青春像大隊人馬被打的人仰馬翻!有人以為你應當有另外的一生,或結局,我論,正當其斯!死何惜,生而無味足惜!山城歲月緩慢而悠長,也許會因無聊透頂而令人發瘋。你也有幸,在報紙做副刊編輯,有不少愛詩青年簇擁過你,你也確實培養過不少“弟子”,後來他們說你大概漸漸老朽啦,對什麼都看不慣,生活刺激太多因而多少有點變態,你習慣了訓斥他們,好為人師,管他們要酒喝。他們也背後揶揄你,取樂你,哎,也許這就是生活風景線!內封閉的生活和循環的歲月導致了甚至對自己培養的詩歌後生也嫉妒,有人說你捎信告訴一個外地青年詩人,說你已揣着你的詩歌“衝進了現代中國文學史,而你們還蒙在鼓裡呢!”令聽到的人在酒宴上捧腹不已。但我仍然尊敬你,記住了你的豪爽、梗直、嫉惡如仇、不會偽裝人生,因而多蒙受打擊。我確信你是興安嶺森林詩歌之父,開拓者,並願為你自豪,你同時又是一位民間天生天長的詩人、百姓中咬文嚼字的“幽默大師”!

  有一天有了高速公路、機場、電暖設備,都有了,一切,再不需要烈酒了(林區“酒文化”走向極至之一,就是鑽入酒精里尋找生的支點),也禁止在公共場所吸煙,人們變得不再粗野,有條理和文質彬彬起來,但那一天是多麼寂寞呀。林區的數十年開拓史是你所親歷的無與倫比的歲月,有近乎苦難的、艱辛的、壯勇的生活,不可代替和重複的昨日之美妙呀。

  我,一個來自外省的陌生青年——遙遠處人們感覺中模糊成火星般印象的城市——漫遊一番,又返回,像一條魚從河流起點到終點。我生活在另一首詩里,那兒有不同的韻律、聲響、喧鬧的色彩,但我有幸窺見了你和你的那首詩,捏在你手裡薄如蟬翼的一頁頁詩箋,是否如今已成灰滅,潦草的大字,一個個跳動欲出像人在掙扎。

  炎熱的夏日!回到敏感萬分的、心靈質樸、簡單又親切的寫詩歲月,回到大興安嶺,我願跪倒在鈴蘭花前,快樂地哭泣!鉛灰色的、鋼藍色的山峰倒影,湍急的白沫,山風和兇猛的蚊蚋,一閃逝過的金髮白樺林、樺林!北疆在巨大的蔚藍色擴展里激動得令人窒息和暈眩。

  “好人,一個好人!”人們驚愕於離去的人,會鬆了一口氣(大概沒有競爭和威脅了),繼爾心中充滿了對他柔情的懷戀、紀念和慈愛,並深深地升起了崇高的寬諒。“詩人是包圍在聖殿門前的狂風,因此,他更有可能受到寬恕”,是誰說的名言?別去為一生名不見經傳而苦惱吧,樹木除了年輪還需要什麼呢?豐富的生命會化做腐植物質,餵養明春的土壤——而土壤是多麼千奇百怪地來源於昨日之生命啊。其實,也有一小塊土不知不覺中落入遠方的我的精神之中。(由於我手邊沒有你的詩集,一時無法引用幾句你的詩。)

  你活了55歲,離去了,在一個七月的早晨,野罌粟和鈴蘭花們尚未睜開睡眼的涼冰冰的有沉霧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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