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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事回憶:“春天還很遙遠”(孫文濤)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詩事回憶:“春天還很遙遠”(孫文濤) 標籤:放牛班的春天

  “不,不要再等了——

  春天還很遙遠……”

  (已逝的80年代初東北民間詩人邵揶的詩句)

  我一直想談談,我生活的地域、生活的北方,準確說是“東北詩人們”的生活(談到詩人——有許多分類法,我說的是自發成長的,像城市裡冬天斜飛雪線一樣,不知哪一天降落,及在哪個無人注意角落裡默默融化入泥污),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詩,他們的青春和一生。因為,我也是,並永遠是他們行列中一位無聲同行者。

  頹廢派,我首先想起這個不妥的詞兒。但不記得有誰曾描寫過,那個艱苦的年代存有頹廢——詩人的頹廢。像剛剛走過廢墟的昨天的人們,他們站在堅冰剛要解凍的大地上,微眯上雙眼,面色蒼白瘦削,斜叼劣質香煙。“別介意這兒的女孩子/他們連手絹都沒有/這季節誰也不想為誰流淚/淚水沒流到腮邊就凍成冰”(邵揶的詩句)。

  我曾經和一位當年(也是當年的時光)的朋友說,希望有那麼一天,在城市裡一個僻靜,不太顯眼的街角小廣場邊(可惜現在沒有僻靜廣場了,廣場們庸俗地立了一大堆水泥塊和花墀),立一小塊原質的木牌,上寫:“光榮啊,世界上出了詩人的地方!”(米沃什語)還有在轉角處,用一塊剖開的黃楊木帶有年輪花紋的木板,刻寫:“愛惜才華吧,愛惜那些才華修美的人物吧,文明的民族啊,保護他們吧。”(盧梭語)

  我猜想,讀到此文,我的當年的朋友們多麼希望由我來談談他們,他們的名字,他們的音容笑貌,氣沖斗牛,縱酒長談,他們分行的詩。從哪裡開始呢?像舊電影鏡頭一樣閃過去,又消逝在歲月不可捉摸之中了。“談談我們吧!”一個聲音在耳畔縈迴,像一個青年,在深夜不眠的有冬雪寒燈的街道久久不歸。闐寂的回憶中,“連那些辛酸的往事都變得美麗/只是美麗的令人不忍回憶”(我在本文將幾次引用邵揶詩人的詩,以紀念)

  文革結束了,所幸戰爭過去了,“你好!讓我們在凍得瑟縮的詩行上緊緊擁抱”。70年代末期,我生活在長春,一個日偽時期繁華起來的城市,它經歷了解放戰爭數十天飢餓的圍困。春草的萌芽又重新生長。他們喪失了,永久喪失進入大學的機會,歲月蹉跎(這四字被廣泛認同的一代人),他們往哪裡去呢?!而希望,跨一步就是春天的門檻了——“可雪把所有的道路都封死了”。

  我第一次走進這樣“不倫不類”的詩歌學習班。他們由上至三四十歲,下至二十多歲,十八九歲的跨度極大年齡段組合成,他們白天忙上工,晚上來上“夜校”班補習,像“補習”其它文化課一樣!(我們)曾做為小學生的家長,坐在小學生的教室里,汗顏涔涔慚羞自嘲地參加過各種“考試”嗎?

  編輯們在忙什麼?1979年我首次跨入一家搞得煙霧騰騰的編輯部——這辦公室是租借來的,“詩歌編輯”剛剛從“下邊”調回城來,改造多年,人已半老(我懷疑他還懂得二十年後的詩歌嗎?!)而“詩歌之頁”——每期夾在刊物眾多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一種中國“特產”的獨特文體)及評論中,刊上一首何其不易!但詩歌畢竟是神聖的呀,它像愔愔無華的突兀青春,像命途多舛的生命,倍值珍惜;像雪花,伴着城市清晨白霧和炊煙,裊裊在冬陽里化氤。而我們當年正“浪費”着詩歌,並不知曉它昂貴的特質。

  那時候,我們還不徹底知曉,詩歌來源於一種空氣,水分和土壤,它的命運也取決於這特定環境。破壞了土地,絕生長不出一個天才(而沒有天才,只剩下庸才們在喋喋不休,莎士比亞說“天才們哭泣着離開世界的原因,是庸才們板起面孔來教訓天才”),只剩殘一點可憐兮兮的“才華”火星了。讀過李白、蘇東坡的人都很少,我們大多是從50年代“詩人們”讀起,(50年代,唉,五十年代又能有什麼樣的詩呢?)忽而崇拜葉賽寧、布萊克,忽而又是美洲平原上惠特曼,現代派,還有跛腳的英國詩人……

  最難忘的是一個有爐火的居室,它是我們從未想過命名的“文學沙龍”(在那個年代,直至後來,很久,我都一直擔心“沙龍”是個刺眼和“忌諱性”的詞兒)。我們在久久地談論,一首又一首的詩歌,有的在這裡深刻認同,朗誦,以至讚美,有的在這裡被“付之一炬”。我們判處它的死刑。我們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北島的詩,看到舒婷當年以油印本寄來《心歌集》(總覺比她功成名就后要親切得多)。磁帶是個新鮮名詞,互相交換珍藏和轉借的書籍。發現用白酒摻和汽水很好喝,冒出像雞尾酒一樣泡沫。學習跳舞可是“人之初”,笨拙得像一隻狗熊,一個捲髮的姑娘來教我們練習。

  他是一個“貴族”氣派的詩人(很多年後,我才接受了“貴族”在精神上也可為“非貶意性詞”)。他的詩寫得有“詩味”,他很倜儻、高貴,一副不屑、不羈的桀驁不馴的樣子——如果再送他一隻手杖,一個單望鏡,簡直是18世紀英國紳士詩人。他油印一本本詩集(油印,我一直認為,它們是一種苦難的產物——散發出難聞的油墨氣息),四處散發,像個孜孜播種者。他的才氣在歲月中漸漸揮發殆盡了。

  (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都不能正確,純潔和莊重地使用祖國的語言了——我們的語言天賦在學習過程中被摻進雜質而永難剔除——所以在少年乃至成年運用祖國語言的日子裡,我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與混雜入的偽贗、虛假做抗拒,我們終生不渝地要和那些橫行的蟲豸們,僵縛洞啃人類靈活自由思維的偽科學論戰;由此,我們必將首選詩歌,清源拓本,——雖然我們當時,和長久後來時間一直未清醒到它的嚴肅意義。)

  在我們的生活里,從前,非常不懂尊重“個人”的東西,而一直追求某種集體效應式的“共性”——它們運用在藝術上,會害苦了藝術。許多年裡,我一直對那些在詩歌上“成功了”的人士,持有一種質疑;而對那些被湮沒者的奮鬥常懷抱十二萬分惋惜(大概最初的不公正會引發後面連續性不公正的論據,直至我)。或許,生活改變一下,人們換一種看法,會另當結局?我一直不相信這種調子:“某作者經多年努力”彷彿篩掉的都是劣汰的種籽。奇怪的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風雲變幻,波詭雲譎之際像是最不宜於出現詩人的成功的氣候,卻突兀地出現了一小群詩歌的星雲!我想大罵一頓那些半真半假的詩歌刊物——但平心想想又笑了,時間使一切“憤怒和回顧”失效。存在就是真理,大概這就是生活不二法門,也是文學藝術不二準則。

  我想,世界上該有兩種頹廢:一種行動上,一種是精神上。那個時期詩歌當屬後者——它的出現期限短暫,稍縱即逝,大概只有當事者才覺得到這一點。有一次深夜喝醉了酒,好大的雪片呀(我們戲謔為“俄羅斯巴掌大雪”)積了盈尺,我吃力地推着破舊自行車,突然,寂無一人的街道發現巨大斷裂聲音,我大驚詫,酒醒一半——原來巨大白楊老樹枝杈經不住積雪的重荷,折斷在我前面三四尺遠!我呆佇街心,看了良久,頭腦空空如也。以上是“精神頹廢”的某種例證。

  如今,當年的闊葉白楊(它們原名加拿大楊,有許多是半世紀前日據期栽種的,外圍有二三抱粗細),多已被後人砍伐,代之以纖纖樹苗——(秋天,何尋落葉飄飄蕭蕭然之感,黃葉鋪地那種寂滅高尚的美!)在藝術上我們大約生活在一個“斷裂谷”時期,我們在兩個時代的巨峰間凹谷里眺望朝陽——誰有幸爬上山峰?!我們在陰暗潮濕的谷底徊徨,尋覓和歌唱,聽到青春撲翼和詩神之箭嗖嗖在頭頂穿過。我們的目光飽含憂鬱和沉思,我們的血管里還嗚咽着雲遊四方和四海為家者的豪邁……

  ——我一直設想(如果詩人還有一點用途)這座城市,長春,可以這樣改造:留一些日本式“光亞”建築,突出(不是平常講的“突出”)寬闊道路和高大挺直的白楊樹特色(道路寬和綠化好曾長久做此城特徵,而受稱讚),樸素一些,再樸素一些。我童年喜歡這城市雪之白,樓之灰(是種美麗的日本灰色,我就在這種帶壁爐,拉格門式小樓居住過),松之綠。我曾讚美它“白雪披紛,綠籬閃耀”,當然這是一種“遙遠的風景”一去不返,懷舊的風景——現在我對這魚龍斑雜般建築而起的城市是如此厭倦!建築家可以問問詩人——我一向這樣認為。不然,詩人,在實際生活中還有什麼一星一毫的位置呢?更奢談用途?

  東北確實是很特殊的地域,它比西北冬天更冷積雪更深,它離俄羅斯很近,離蒙古草原更近(草原象是它的“後院”),哈爾濱殘有歐洲建築的特點,長春殘有東洋建築特點(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和詩,可惜許多美妙的建築被地皮商們胡扒亂拆了)。如果承認氣候深深影響了人類,那麼,我說東北詩人自有其特質。具體是什麼,一時很難考查。我曾在青年時代寫詩那麼一瞬間,似乎窺見了它的奇特與深邃的“東北的詩歌靈魂”。“熱愛青少年時代吧!只有青少年時代就生活在北方的人,才會理解什麼叫做冬天,並在心中燃着永不熄滅的光芒。”(拙寫於昔年的句子)火焰,我一直想謳歌白雪,雪中小紅帽的“詩人的原型”(我一直這樣稱謂這些如今早已溶解進歲月,除了他們自己世界上很少有人知曉他們“光榮與夢想”的詩人歲月),雖然,他們幾乎毫不在乎,彷彿早就預知了今生命運,大踏步消失在蒼茫暮色和紛揚雪花中了。復歸生活,如籽之入土,蛹之化蝶,蛾之撲火,化於寂滅。

  我想站立城郭的原野大聲呼喊——

  哦,原諒我吧,你寫過《在小鎮的那邊》的詩稿么,聽得我淚水潸然,說有一天“白盡了頭髮和血”亦不悔;哦,忘記了我吧,“真想永遠這樣地徜徉,真想永遠度着這樣的時光”(我的拙詩《春夜送友》)當黃昏再度來臨,冬雪萬山,冰寒敲打着大興安嶺的門,怒風在坦蕩的東北大平原上肆虐,堅強些,點亮屬於你們自己的燈吧,如今,我不會再來了。我奉獻給你們的詩和你們奉獻給我的詩此後已永久鐫刻在歲月莊嚴的青銅之壁上了……

  ——那一天也是黃昏,我穿過積雪的城市去尋覓你的溫暖的小屋(屋裡永遠爐火旺盛,水壺沸開),懷中揣一疊燃燒的詩稿(詩稿永遠比記者們採訪記錄要珍貴萬分)詩情在路上就要傾瀉而出,儘管自來水筆凍得凝澀,但我還是在小筆記本上飛快寫下了這首詩,再朗讀一遍,把它贈給你,也結束我,你及我們的共同之昨日的永恆紀念火光——

  結束了孤獨的癔想

  我開始和你談話

  談生活、談文學、談愛情……

  我忽然發現這居室空空蕩蕩

  像迴音壁,不,迴音壁有比這更大的迴響

  每一個人都有一張臉

  轉過臉就印下一個失望

  告別了……

  我猛然車轉身——

  想熱烈地拉住你的雙手,說

  世界上還有值得愛慕的摯友

  並在心中永久珍藏……

  冬天的青枝綠葉呵

  象徵友誼

  風雪黃昏

  我啟程尋找

  (《風雪黃昏》1984。2。15)

  “……他那時還非常年輕,在聳山峻岭的線條之上,在地平線上,一個微笑着詩人的頭顱和我并行,還有他那不同尋常的天才的光明特徵,他的微笑和臉上留下悲傷與命運的影子……”(帕斯捷爾納克)

  簡歷:孫文濤(1952——)吉林人,青年時因失學在公共圖書館自學十年,著有詩集《野薔薇》《風雪黃昏》,散文詩集《摘自筆記原想扔掉的片段》,散文集《北部邊疆漫遊散記》《京華遇詩人》,評論集《大地談詩》等。創作的詩歌、散文詩、散文隨筆、文評、回憶錄等在國內及港台數多家報刊及日本發表過,收入多種全國選本。著作被英、法、俄、日、美、加拿大等的國家級圖書館、及國內數百所大學圖書館收藏。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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