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言角落_4000字

在肯德基門前，與一個知道名字的陌路人擦肩而過。對視着彼此，參加完葬禮般的沉重，都咬着唇，都一臉滄桑。我沒有回頭，我想她也是的。因為誰都不想讓自己承認還記得對方。走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滿臉是淚。眼前有一個放滿垃圾的角落。恍惚地、固執地感覺它是一個堆滿諾言的角落。垃圾是無所謂價值和色彩的，正如這些一文不值，蒼白的諾言。　

　　木易開始走近我時是深秋。與所有的深秋一樣，有燦燦的梧桐葉和菊花。我知道，木易很喜歡非州菊，木易功課不好，人並不是十分出眾。可是，她很可愛，嘴巴甜甜的，微笑起來純純的。初冬的時候，我們已經十分要好了。頭腦簡單的我以為我和她永遠都會攜起手，什麼事也不可以分開我們。　

　　那個時候常通信。木易總喜歡用傻乎乎的卡通信紙寫很深沉的話。她總是很悲觀，悲戚戚地講她從前的故事，講着講着就冷笑。她不相信公平，也厭惡世界。可她還是很安靜地活着，絕望而安靜地活着。她也時常誇張地狂笑，但我知道，笑背後或多或少地有那麼一點無奈與傷痛牽動着她的神經，也牽痛了她的神經。我一直都認為自己十分了解木易，純潔無雜念的木易。我用我那顆快樂的心去感染她，寫信安慰她，我以為我可以融化她心頭的寒冰，我以為我可以真正走入她的世界，從此住在她心裡。　

　　那個冬天是我和她最快樂的日子。那個冬天滿天沸沸揚揚的除了雪花，還有她的諾言，那些諾言她都兌現了，假如寒假出去玩，在開聯歡會時逃出去逛商場，可只有一個，到後來——一年以後，她違背了，她說，她永遠不離開我。　

　　那個冬天的我和她都很純真，不欺瞞，不背叛地做着這樣和那樣的遊戲。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很在乎彼此。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們相約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了很久，後來才找到一個捧了一大把氫氣球的人。於是兩個女孩子，一人頭上頂一隻圓滾滾的氣球，走在安靜的大街小巷，彷彿一切都還沒有睡醒，我們是上帝派來喚醒一切的使者。肆意地叫嚷着，聲音充斥着二月清冷無雪的天空，那個時候我以為，天空、馬路、商鋪和空氣都在祝福我們——我們不會分開。後來就走到肯德基門前，肯德基也還在沉睡中，我們耐心地等待，直到它醒來，來迎接我們，很意外，服務小姐告訴我們，我們是肯德基新一年的第一位顧客，還送了小小的禮物。我們因為這“第一位顧客”的殊榮而開心不已。木易答應我，來年，還做肯德基的第一位顧客。這個諾言，最終又在角落中擱置起來。　

　　木易自稱飯煮得很棒。我們兩個人煮了一頓飯吃。她聲稱煮得最棒的就是土豆加西紅柿一起煮，我吃着她煮的半生不熟的土豆，連連稱好。她得意而滿足地一笑，好吃嗎?下次還做給你吃。後來，據說木易的烹調技藝大大提高，可是，她再也不會煮飯給我吃了。　

　　冬天過完的時候，春天的樹木悄悄地發芽了，誰都沒發現，我們也在悄悄地變化，慢慢地移動着，遠離彼此。　

　　不再寫信了，那種熱情已經淡了，改為打電話，發一大堆牢騷，不再講很動情的話，簡單的問候，然後開始冗長的對生活的報怨，對同學的不滿，對自己的懷疑。把彼此當作一隻大口袋，裝下自己所有的傾訴。其實口袋與口袋的關係也是蠻好的，雖然稍有點“互相利用”的意味，可至少還是把彼此當作可以傾訴的知己。　

　　過了一個平穩淡淡的春天，夏天到了，夏天延續着春天的平淡，可是我們依舊是知己，講真心話，一起去打羽毛球。到了秋天時，我終於發現，木易已經很久不許諾什麼了。沒有諾言的木易，顯得有些遙遠。我開始盼望自己要求她什麼，她再給我一個美麗的承諾。可倘若那個時侯我就知道她的諾言都是空的，我情願她什麼諾言都不曾說過。　

　　世界上翻版的東西實在是少之又少，同樣的秋天不可能出現兩季。秋天依舊繼續着它的梧桐葉和菊花，可是木易她與我向相反的方向，永遠不可能再相遇地走着。我覺得與木易的相處，她都在應付。應付交談，應付電話，應付我小小的請求。木易終於難得地又答應了我一個小小要求——寒假一起去選購新衣。我當時很開心，我想只要木易還對我承諾，就一定不會遠離我。可我分明地看到我們的話愈來愈少，她時常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對我講話。甚至我的生日，她都是在耽擱幾天後，才遲遲送來一隻廉價的背包，我還是很喜歡，雖然，我明知道這並不是她精挑細選的，或者又是一個應付。　

　　初冬時，我們徹底決裂了。或者是木易不能容忍我擁有比她更好更親密的朋友;或者是叫R的女孩在其中的挑撥;或者是真如她所說，我們距離因為成績的緣故在拉大。總之，後果是我們完了。那一天，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必須離開我，說遍了很多完美的理由，最後轉身就走了。我在初冬的那個下午，一圈一圈在操揚上走，慢然的眼淚想流都講不出原由。我在心裡問木易，你怎麼捨得離開我呢?你那麼多的諾言還沒有實現……那個晚上，是個風很大的晚上，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念着：木易是愛我的，終於撥了電話給她。電話那邊的她遲遲地才來接，也顯得十分疲倦。我發現自己是那麼沒有自尊，說盡了所有挽留她的話，字字句句都在乞求。她淡淡而又果斷地說:不可能了。我邊落淚邊問為什麼。她又搬出那些彷彿她做了天大的犧牲的理由，我竟然無言以對。我哽咽道：木易，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講……木易冷冷地說：“你想對我說么?我已不想聽了。”這句話徹底傷了我，到很久很久以後還一直傷着我。我才發現自己如同一個小丑，一個乞討者般的卑微。我想是該結束了，即使可以維護，讓我以一個小丑，乞討者的角色去扮演，對我自己，豈不太不公平了么?我什麼 也不再講了，掛掉了電話。　

　　從此，木易離開了我的生活。我才發現，這段友誼只有我那麼在乎。離開了我的她依舊快樂。她依舊誇張地大笑，擁有着她的新朋友。我在我的世界里忍受着折磨，縮在那個她用美麗的諾言堆積成的角落。那個時候，無邪和伊凝在我身邊，安慰着我。我知道，傷害我的，不是我真正的朋友，諸如木易，還有R。木易和R真是很合適做朋友，她們都以、有着共同的愛好，以傷害別人，騙取別人的感情為樂。在我最需要時，留在我身邊的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諸如無邪和伊凝。我發誓，要一輩子用心去愛她們。我的諾言不會像木易的諾言那樣不值分文。　

　　春天又到了，木易在我的心裡一點點淡去，雖然心裡那個角落依舊堆滿了她的諾言，每一次回憶的時候都痛徹心肺，可是，至少，我可以坦然地面對她了。我們不講一句話，走路也避得遠遠的。我恨她，真的，我恨她。從她離開我的那一天，恨到現在，偶爾有幾次我們的目光相對時，我就想開口問問木易，那些廢置在角落裡的諾言究竟還算不算，可終究無言。　

　　木易和R又吵了。我對她們之間的分分合合絲毫不感興趣，然而那陣子的木易很脆弱，也很可憐。說我看在眼裡沒有感覺是不可能的，我心疼她，然而那種心疼很快又被對她的恨淹沒。她時常對坐在她前面的伊凝說，她對不起我，她依舊那麼愛我，我聽得潸然淚下。我想，那一刻我們近了許多後來的一天，當我們同時發現我們手裡握着一模一樣的筆時，我想，我們的心靈還是相通的，我們又走到了一起，感情的復蘇。這又是一個錯誤，一個很俗氣的錯誤，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錯誤。　

　　那個春天的運動會，我們遠離喧囂，獨坐一隅。她很安靜又很動情地對我說，當時是因為她拿我當最好的朋友，而我卻沒有如是對她。我不禁愕然，現代人的友誼難道就是交易么?然而我依舊無法抗拒她，抗拒她那藤蔓般纏人的諾言。她說，反正離畢業已不遠了，這段時間就好好地，不提舊事地，安靜而友好地過吧。畢業之後的某一天，我會去找你，不見你，悄悄在你的陽台上，你家貓咪的身邊，放一封信，長長的信，上面有我的道歉，我的懺悔，那是一個很美的夏日黃昏……我揉揉紅紅的眼睛，傻傻地問:會么，會有那麼一天么，畢業的你會來找我么?木易堅定地點頭：會的。一定會的。又是一個諾言，一個眩目迷人的諾言。同以往許多的諾言一樣，在我心裡經歷了接受、憧憬、失望，最後絕望幾個環節。那一天，她用隨聲聽，在我耳邊--遍遍地放杜德偉那首《還是愛你最多》，她輕輕在我耳畔說：“歌詞就是我想對你講的話。”我流了許多淚，那也是最後一次，我為我和她的這段感情流淚。　

　　我和木易很快發現，我們彼此都不一佯了。我們都不像從前那樣珍視彼此，最美好的那瞬間已不再了。我終於明白，友誼同秋天一樣，不可能一模一樣地重複，如今我們是在無味地延續着早已結束的友誼，這種延續事實上是一個多餘的尾巴。倒不如就一次結束掉它，我雖然很恨她，可至少她在我心裡很重，可至少我還會在想起她時掉幾滴眼淚。如今對她早已無淚，亦無熱情，只有那種淡淡的眷戀和淡淡的怨恨。　

　　當有一天我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彼此很辛苦才能維護平靜的友誼現狀時，我們因為一點兒小事吵了。兩個人都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也是很必然的。這一次，沒有挽留，也沒有眼淚。就這樣走出彼此的世界。只是我依舊記掛着那個有關美麗的夏日黃昏的諾言，很想問問她還能否兌現。　

　　如今已經畢業了，她沒有來。幾乎每一天的黃昏都很美，幾乎每一天我家的貓咪都睡在陽台上，可是，每一天，我都會有些恍然和失落地發現，貓咪身旁是空空的。我知道我還是很懷念她。因愛而懷念。　

　　今天，是偶然還是緣分?依舊在肯德基門前，這個我們的“老地方”，在茫茫人群中偶遇，這倒很像《東京愛情故事》的結局，一種交給天來安排的相遇，然後再混入人群最後消失，可我不知道是否像那部電視劇中的莉香所說，若干年後，一定還會再相遇。好可惜，我們在如此感人的相聚中，居然無言。可是我的心是在講話的，在她與我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我的心問木易，那些諾言，是否還記得?我已不再奢求她兌那些諾言，況且這些諾言在我的心裡已經一再貶值了。我只希望她能記得這些諾言，　記得我心中有一個她用諾言堆積的角落，雖然已是一個布滿蜘蛛網和落滿塵埃的角落。　

　　就這樣，我們偶然相遇，相對無言地擦肩而過，誰都不回頭。我想，她倘若肯回頭看看我，她會發現我背得依舊是生日時她送我的那隻黑色的廉價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