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奴隸的母親_4950字

彷彿這是專門為她上演的獨幕劇，聚焦的光線拉短了天地的距離，拉回了過往的歲月。魔術般的，一個紅潤面頰、黑油長辮、花襖素褲的少女從天而降，飛舞着，旋轉着。　

　　她，很不幸。母親因為心臟病而早早的撒手人寰，父親也因為“大地主”的成分被折磨得痛苦而死，拋下了兩個孩子——她和她的哥哥。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叫孤兒，只知道她最親近的兩個人都走了，再也聽不見母親講也講不完的故事，再也看不見父親那忙也忙不完的身影……光着腳奔波於大街小巷，踮着腳往返於灶台水井，被灶煙熏得比核桃還大的眼睛，冬日單薄的衣服內裹着柔弱顫抖的身軀……蒼茫的大地，破落的村莊，冷漠的人世成了她童年所有的記憶。這一年她9歲。　

　　輾轉來到了北大荒，因為哥哥說這裡有吃飽飯的生活，有溫暖的大房子，總之，這裡有生活的希望。可是這是一個謊言，一個一點也不美麗的謊言。放眼望去，是望也望不盡的荒涼與破落，踮起腳，再踮高一點，還是望不到哥哥所說的希望。她想爸爸，想媽媽，想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她要回去。可是哥哥堅決的態度讓她害怕，彷彿迷途的羔羊，她害怕，因為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就這樣她開始了北大荒上的漫長旅途，她告訴自己：“等我長大了，我要回到我熟識的那片土地上去。”可是她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一輩子竟然就留在了這片土地上，這片曾經讓她絕望的土地上。後來哥哥去當兵了，留下了高貴的嫂嫂和卑微的她。嫂嫂吃的是體面的飯菜，穿的是體面的衣服，蓋的是體面的溫暖的被子；而她吃的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殘食，穿的是破了又破補了又補的衣服，蓋的是又薄又舊的能夠感到刺骨寒風的被子。她沒有辦法，她不敢告訴哥哥，她怕哥哥和嫂嫂吵架，也怕刀光劍影后自己更加悲慘的境遇。“嫁人，嫁人以後就好了，也可以像嫂嫂一樣的體面了。”“可是自己什麼時候才嫁人呢？”裹了裹那又破又舊的被子，“還是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這一夜，她夢見了自己穿這體面的衣服嫁到了體面的人家，開始了體面的生活，臉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這想的東西有的時候也是說來就來。有一天，她聽見哥哥和嫂嫂商量着給她找個婆家，她感到羞怯和欣喜，羞怯的是每個少女所共有的羞紅的面頰，怦怦的心跳，欣喜的是她終於不用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了。可是到了結婚的那天，嫂嫂對她說：“你哥哥也不在家，你就自己過去吧，反正都是窮人家，沒什麼好挑剔的，你先吃頓飽飯，明兒就是別家人了。”所有的欣喜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就是她的命運，一輩子窮苦的命運！她含淚吃完了這她原本是嚮往已久的飯菜,可是她卻品不出任何香甜的味道，只有苦澀，除了苦澀還是苦澀。就這樣，她孤單的上路了，走向她男人家的路。為何這條路是這樣的漫長？ 漫長的沒有了起點和終點？ 漫長的穿越了時空的界限？ 漫長的模糊了天地的距離？ 這不是用腳在走路，這是用心在走，用一個破滅絕望的心去走。孤寂的夜空中掛着一輪殘月，它明明是在嘲笑她苦悶的一生，絕望的一生，走投無路的一生；似乎這殘月也在風中顫抖着，在為她哭泣，為她感傷，感傷她悲慘的一生，心酸的一生。這一年她15歲。　

　　瑟瑟寒風中，她抖着走着，看到了遠處的光線，那以後就是她的家，她嚮往已久的體面的家，鬼使神差的來到了大門外，“就着樣進去?”“哦，不！”她躲在了草垛後面哭泣，蜷縮着哭泣，顫抖，哭泣。再後來她被領進了這個家。膽怯的看着這個家，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小姑小叔。這就是她嚮往已久的體面的家。 在這個家裡，只有她的男人疼她，其餘人對她，就是把她看成了奴隸。從早到晚伺候着久病在床的奶奶，“給我端杯茶，快，我口渴了。”聽着不知是鼻子里還是嗓子里冒出的可怕的聲音，她腿腳麻利的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遞了上去，“呸，這水怎麼這麼燙啊，你是不是想燙死我？”說著把水潑在了她的身上，她沒敢作聲，只是淚水簌簌的落下，是怨恨的淚還是同情自己的淚？她自己也不知道。“快，快給小蓉穿衣服，喂飯。再去給豬采點菜回來。”她趕快的給小蓉穿衣服，“咳咳……”“你是怎麼喂飯的，給小孩子喂飯不知道要慢一點嗎？呦，還哭了，你以為你是千金小姐，有本事嫁到大戶人家去吃香的喝辣的去，嫁到我們窮人家就要幹活！”她忍着忍着，她想：也許這就是命，每個人都有上天註定好的命！她趕快的又去給豬采菜，“哎,”她感到頭暈目眩，長時間的營養不良讓她很容易感到疲勞，她定了定神，又繼續前行。在草地里，看不到她矮小的身影，只聽見刷刷的腳步聲。她何嘗不想休息，可她知道豬餓了會叫，人餓了會罵，她害怕聽到罵聲，就着樣忙碌完了豬忙碌人。可婆婆像是跟她誠心過不去“做飯時不知道要少用木柴？你以為你男人砍點柴很容易啊，你個敗家婆娘！”她哽咽着沒有做聲，直到深夜，她才忙完了一切，脫衣躺在炕上，“老大媳婦，你過來幫我捶捶背，我嗓子里有口痰堵着難受。”“哎，就來。”她又趕快去給公公捶背，直到他老人家滿意為止。終於，她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卻久久地難以入睡：在娘家的時候就想着要嫁出來，找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可是真正嫁出來了，卻是這樣整日圍着灶台轉，轉來轉去仍舊是貧困，仍舊是毫無起色。母親死時那痛苦無助的神情，父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表情，被磨得一次又一次流血的雙腳，寒風中蜷縮的影子，對哥哥欲言又止的場景全部浮現在腦海中……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命這樣的苦？她翻轉了一下身子，“哎，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就有新的希望了。”“快睡吧，明還要早起呢。”這是她的男人，他也久久未睡想着他的心事：這樣的家誰能受得了呢，她那光滑的手早已粗糙不堪，她那圓潤的臉早已爬上了歲月的痕迹，媽媽、奶奶、弟弟妹妹，整個家庭的重擔全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自己卻無能為力。他何嘗不想分家，他是個男人，他也疼自己的媳婦，可是看到年邁的父母，尚未成年的弟妹，他怎麼能忍心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承受了這個苦難的家庭。他也是無可奈何啊。“再過幾年吧，等弟妹都長大了，一切都會好的。”這一年她19歲。　

　　“哇哇……”她看着第一個孩子來到人世，欣喜的露出了久未見到的笑容，這是她的希望。一家人也都忙得不亦樂乎。婆婆也破例的為她端來了紅糖水，撥開了煮熟的雞蛋。可是天堂般的生活往往只是短暫的，幾天之後，她又趕着雞鳴就起身忙碌，奔波采豬菜，伺候奶奶，照顧小姑，唯一一項新添的也是能讓她有興趣來做的工作就是餵養她的孩子。這是她的太陽，指引她前行的路；這是她的心肝，撫慰她苦難的心。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孩子接連來到人世。她有了四個寶貝，四個太陽，四個希望，她不再是愁眉不展。她得到了上天最好的恩賜——四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小姑小叔也漸漸的長大開始分擔家務，婆婆公公也開始衰老不再浪費力氣來罵她，而那個挑三揀四的奶奶也在一個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上了天堂，這一年她25歲。　

　　新添的孩子帶來了新的希望，同樣也帶來了新的糧食需求。她，這個年輕的母親默默地起早貪黑做着她所能做的一切，她默認了自己的命運，她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了，但是她不要她孩子有同樣的命運，和所有母親一樣，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過的幸福。窮苦家庭出身的孩子似乎也更早的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他們也都爭着搶着為母親做家務，雖然常常是倒添了不少麻煩，但是母親心裡比吃了蜜還要甜。她感覺不到疲勞，因為這是為了她的孩子，她的希望。“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穿上新衣服呢？”還不懂事的老四搖着她的腿問道，“嗯，等着，等着媽有錢了一定給你們扯布做新衣服。”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淚花，“媽，我們不要新衣服，我們不要媽辛苦。”“嗯，真是媽的好孩子！”孩子的話深深的烙在了母親的心裡：是啊，孩子長這麼大還沒穿過新衣服呢……這一年的新年，孩子們分外的高興，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件藍色的確良的新上衣，這在當時卻是也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了，而且每個孩子都有爆竹。孩子們快樂的像天使一樣，比中了頭彩還歡呼雀躍。看着孩子們開心的樣子，她也開心的笑了，這笑容比曇花還美麗，比玫瑰還誘人。“媽，你為啥不穿新衣服，不吃白面饃？”“媽喜歡穿舊衣服，舊衣服又舊的回憶，媽喜歡吃玉米餅因為它有營養阿，你們願意吃白面饃就多吃點。”“媽，以後我有錢了一定讓您過上好日子，不再讓您受苦了。”老大認真的說，“好好，媽的好孩子，只要你們都出息了，媽就高興了。”可是孩子們哪裡知道這新衣服這爆竹是他們的母親起早貪黑多少個日夜才換來的，只有那黑眼圈、那新添的白髮、那新長的繭記憶了她的辛勞。可她覺得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但是這命運確實太會捉弄人，總不讓人有一點安寧的日子，讓這個女人不知不覺中又受了重重的一擊。當她的生活剛有起色的時候，她的男人卻倒下了。“哦，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深夜中她常常一個人獨自啜泣“不，我不能倒下，我還有我的孩子，孩子是我的希望……”每每深夜，她總是重複這樣的話“一切會好的，孩子就是我的希望……”從此，家庭的重擔徹底的壓在了這個瘦弱的女人身上，她扛起的不是生活的重擔，使孩子的整個天空，是生活的希望。這一年她39歲。　

　　這個夜，格外的漫長，也格外的寂靜。油燈旁圍坐着沉默的一家。沉默中夾雜着悲鬱的氣氛，“媽，我不上大學了，讓三哥在重讀一年吧，我下來工作。”“不，媽，還是讓四弟念吧，我即使再重新讀一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學。”“不，讓三哥……”“不，讓四弟……”老三和老四相互推讓着，老大和老二誰也沒有做聲，沉默着。“誰都不要爭了，都上學。”沉默地母親終於開口了“你們都知道家裡窮，媽是個粗人沒文化，可是媽知道沒文化的痛苦媽受了一輩子的苦，媽最大的願望就是你們都能夠有出息。知道媽為啥不吃不喝都要供你們念書嗎？媽苦了一輩子，窮了一輩子，媽苦怕了，窮怕了，媽不希望你們苦不希望你們窮。只要你們爭氣念書，媽就是砸鍋賣鐵拼了老命也要供你們念書！”“媽……”老三和老四一起喊道，“明天你們都去上學，不要擔心錢，你們只要好好上學就是對媽的最大回報，媽一輩子啥也不圖，就希望你們都能出人頭地，你們出息了，媽也就完成任務可以安心了。”“我和二弟現在都有工資，平時在節省點，就能夠他們的生活費。”……孩子們都上學了，工作了，只剩下她和那生病卧床多年的她的男人，還有的就是那一貧如洗的空房子。她仍在每天貪黑早起的忙着她永遠也忙不完的事業，忙着在瀰漫著中藥氣息的房子里伺候她的男人，等待她孩子有出息學成而歸。每當夜深人靜時她總是在祈求上帝保佑他的男人好起來，保佑她的孩子幸福起來。這一年她45歲。　

　　她的孩子長大了，她的孩子的孩子也長大了。現在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她仍舊起早貪黑的忙着，依舊省吃儉用得過着，忙着操心她本不應該操心的一切。現在她的孩子有三個遠走高飛了，離她有半個中國遠，只有一個守在她的身邊。電話中她總是不厭其煩的詢問着：操心他們夜晚是否還有蹬被子的習慣，操心他們是否還在秋日咳個不停，操心孩子的孩子是否在努力學習，操心他們被溺愛的蟲牙是否還在疼痛。“工作還忙嗎，孩子還好嗎，有時間了回來看看，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酸菜燉粉條……”“想奶奶了嗎，過年回來吧，奶奶給你包大紅包……”她不斷的回想着自己的過去，跟街坊鄰里講着自己孩子和自己孩子的孩子的故事，不厭其煩的重複着重複着……這一年她59歲。　

　　生活仍在繼續着，獨幕劇仍在上演着，只是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少女便成了兩鬢斑白、皺紋密布的老婦人，但是她的精神矍鑠、身板仍舊硬朗，仍在不休止的忙碌着……　

　　我不知道這場獨幕劇何時會結束，可我知道她會笑着等待大幕落下。　

　　我不知道當幕落下那一刻我是會淚流滿面還是會鼓掌讚歎，我只知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一個一生為奴隸的偉大的母親！　

　　後記　

　　每每在深夜中，獨自一個人在回味自己走過的路，就想起了奶奶講也將不厭的牛郎織女，忙也忙不完的矮小身影。她走了大半輩子，累了大半輩子，我不知道我的父輩是怎樣的看待這個母親的。我只知道，我愛我的奶奶，因為我的童年是在奶奶身邊度過的，我體會到了一個母親的關愛，她把給她孩子的愛全部傾注到了她孩子的下一代身上，她忙碌着她永遠也忙碌不完的事業，我想在奶奶尚能夠看到聽到的時候，寫下我對奶奶的理解和愛，寫下孫女讀懂了奶奶的一顆心。　

　　本文是寫給我平凡的奶奶——一個為奴隸的偉大的母親，也寫給天下所有的母親——一生為奴隸的偉大的母親！向天下所有的母親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