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牆上的板車

　　我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幫父親拉車、推車了。起初是獨輪車，父親兩手分開，握着車把，肩上背着一根皮帶，皮帶兩頭栓在把手上。那時候主要是運糧包，運到山彎里，有一個很隱蔽的戰備倉庫，叫上倉庫。父親和我們谷來一村裡的一些農民車夫，把糧包從下倉庫拉到上倉庫。那條路很窄很陡，父親弓着腰，咬着牙拚命推。他把繩子的一頭綁在獨輪車上，叫我肩上扛着另一頭在前面拉。其實那繩子很多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綳直，但父親回家就跟母親說：“兒子在前面一拉，我感覺真的輕多了。”所以，有時候我想到父親的表揚，也會使出吃奶的力氣拉幾下。

　　從上倉庫下來的時候是空車，父親就讓我坐在獨輪車上。能夠坐車是多麼高興是事情啊。每天來村裡的那輛班車已經被我夢見不少次了，但一次也沒有乘過。有一次跟着爺爺去五十裡外的崇仁走親戚，也是翻山越嶺走着去的。

　　獨輪車載着我一個人不容易控制平衡，父親就搬來一塊估計與我的體重差不多的石頭放在獨輪車的另一邊。我雙手轉動着根本不存在的方向盤，享受着乘車和開車的快樂。

　　獨輪車裝的貨實在太少了，於是父母親去富裕一點的親戚家借了錢，辦起了雙輪車。拉車的生意也好起來了，較遠的是拉到竹溪和雙溪，一般是把區供銷社的商品，送到鄉里的供銷社去。因為路程遠，回到家往往是很晚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更要命的是，食品箱里糕乾、餅乾的香氣一陣陣透出來，那是長那麼大都沒有吃到過的東西，讓人饞得直流口水。

　　為了早一點趕回家吃飯，大家就把車子兩兩連接起來“放飛車”。兩輛雙輪車首尾相連，一個人兩手把握前面一輛掌控方向，另外一人拿着一根朶柱在地上磨擦，以此來減緩速度或者剎車。兩個拉車的大人和兩個推車的孩子一共四個人，坐在後面的雙輪車上，真是車輪滾滾，風馳電掣，好不刺激。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情，特別是轉彎的地方，村裡就有人車仰人翻過。好在父親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幸運地沒出過意外。

　　拉車的生意不是經常有的，父親就把一車車柴拉到“外央”去賣。“外央”是我們山裡人對山區外平原地區的統稱。一車柴雖然不值多少錢，，但比生產隊里掙工分要強得多。“外央”人最稀罕的是我們山裡人的毛竹，但毛竹是不能整車往外拉的，那是投機倒把。但父親一個勞動力要養活家裡老老少少八口人，有時候也不得不鋌而走險。在一個細黑的夜裡，是陰雨天，我們借了錢從竹溪買了一板車毛竹梢往“外央”拉。馬路是根本看不清的，馬路邊是溪溝，很深的坎。為了不被檢查站發現，我們不敢打手電，父親和我們兄弟倆都是仰着頭，看天上微弱的光亮估計着路面的走向。儘管這樣，還是沒有逃脫巡邏隊雪亮的眼睛。一板車的毛竹梢沒收了，僥倖的是沒有治我們的“罪”。

　　父親傷心地說：“我們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有老老實實像牛一樣耕田，像驢一樣拉車的。”好在那時我姐在供銷社還有一些熟人，隔三差五的能幫父親攬到一點拉車生意。特別是採購商店，他們收到的破銅爛鐵、舊布廢紙比較多。商店裡的“同志”一上門來，全家人高興得彷彿可以吃一頓白食似的，全然不想到父親的勞累，不想到他的腰是多次扭傷過的。有一次，去竹溪供銷社拉毛竹殼。毛竹殼用打包機捆起來的，一包就有雙輪車那麼大，何況一輛雙輪車要裝十幾包，板車高得像現在的汽車那麼高。父親拉着車一出竹溪村，雙輪車就翻了，包裝帶斷了，毛竹殼散開來，堵塞了馬路，堵了馬路邊的半條坑。我看着像一座山一樣高的毛竹殼，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感覺自己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以後我們別拉車了。”父親不吭聲，默默地把車上的包卸下來，然後把散了的毛竹殼一車車運回打包的地方，一共拉了十幾車。現在回想起來，那次只要父親嘆一口氣，父子倆全得崩潰。

　　到後來，大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光景，村裡出現了拖拉機、小三卡，雙輪車的生意被打倒了。好在子女們都陸陸續續成家了，有的還買起了車，父親可以輕鬆了，但他卻沒有想象中那麼愉快。“這馬路寬了，車子多了，乘車也方便了，只是......”我們都心照不宣，他還是念念不忘拉板車，父親實在是個拉板車的命。

　　不過，後來好多年裡，那雙輪車也不閑着。村裡人造房子挖地基、到石宕里拉石頭，機械化就派不上用場了，還得板車大顯身手。這些都是給私人乾的活，父親是個實在人，拉一車土非堆得冒尖不可，還得拿鍬拍拍實。拉石頭只要輪子滾得動，能裝就裝。所以這輩子，父親的腰不知道被扭傷多少回了。

　　年邁的父親拉不動板車了，就把板車豎起來靠着牆。子女們商量着把板車賣掉。車是不值錢了，車架只能當柴燒，輪子和鋼軸也只能當廢鐵賣。但父親還是不同意。他說：“現在還稀罕那點錢？再說，靠在牆上又不佔多少地方。“其實，他是拉了一輩子車，對車子有了感情，茶餘飯後，看見雙輪車的車架，心裡有一種美好的回憶，還有一種慰藉，更有一種充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