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月光

　　同學S從歐洲某國回來，幾個同學小聚了一場。在小城的某個幽靜的小店裡。幾個已進中年的女人，圍坐在一起，興奮地說起二十年前的舊時光。 “你坐在我的後座，上課時總用腳踹我的凳子......”

　　“你說將來要到北京上大學的......”

　　“ 你最愛哭鼻子，還記得嗎？有一次......”

　　記憶的鼠標於是在大腦里快速地搜索着，“是這樣的嗎，有這麼回事兒嗎？” “怎麼我的記憶里好像一片空白啊？”隔着長長的時光之流，我們努力地擷取着心靈深處的浪花，像看一場似曾相識的電影。不知不覺間，眼淚滑到眼角。

　　“你家孩子多大了？ ”

　　“你老公做什麼工作？”

　　“你和某某上學時就吵，現在還吵不？”

　　彷彿乘上了時空飛船，大家一下子又從二十年前回到了現實。H和S，我已有十幾年沒見了。H從前是一個特開朗、特熱心的女孩。會高聲喊叫，會有點兒小任性。她現在的老公，是她初中的同班，高中的同屆。H為他哭，為他笑，他倆吵了鬧，鬧了吵，但就是誰也離不開誰。也許這就是緣分吧！就像我和S。之前我知道她一直在國外，幾年沒回來過。但是那天，隔着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偶一回眸，我一下子就喊出了她的名字。她怔了片刻也叫出我的名字。她的女兒偎依在她身邊，和媽媽一樣的大眼睛，目光始終在媽媽身上搜尋，好像要和媽媽融為一體。我不忍心和小姑娘搶媽媽，寒暄幾句便道告辭。X比兩年前更瘦了許多，她說改行以後心裡壓力一直很大。她現在教高三的補課班，每天備課要到凌晨。只有L和G與我同在一個城市裡。雖是相隔不遠，見面的機會也是很寥寥 。

　　大家都在忙，忙着工作，忙着家庭。忙着掙錢給改善家境，忙着輔導孩子學習。時光總在忙碌中悄然流走。今天，在這樣狹小的餐廳里，大家的心彷彿又聚在了一起。二十年前溫度仍在，二十年後的我們顯然對生活多了一份寬容與堅守。

　　大家最關心的仍然是S。現在的她，即將迎來第二個喊她母親的人。大家真希望她留下來，為她的女兒......可是，她說不能，她把眼角垂下來，我看見了她內心的掙扎。女兒已經九歲了，那樣的乖巧可愛。她離開家時女兒才三歲。她說，女兒和婆婆到機場接她時，女兒一個勁兒地問婆婆哪個是媽媽。當終於撥開人群找到媽媽時，女兒抱着她放聲大哭。

　　我的淚，已經噙滿了眼眶。她的聲音也幾近哽咽。我們無法選擇合適的語言安慰她。她是堅強的，國外的打工生活，也許比我們想象的難得多。離開家，拋下孩子，舍下父母，他和老公雖然在一個城市卻不能在一起生活。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語言不通，生活方式不適應......這些她都沒有半點抱怨，她說自己唯一覺得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和母親。

　　想起去年身在日本的同學C回來時的片段。C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永遠那樣年輕，那樣自信。可是，那次，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她。她也會悠悠地說話，她的眼神也會投射出滄桑。她說，她要為兒子多賺點錢。可是她的兒子，一個十歲多的男孩兒，卻一臉無辜地說，自己不稀罕。

　　我們把這件事告訴S，也告訴她其實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的“愛”。S說，她會把女兒接走，最多一年。曾記得C也這樣說過，可是她後來說，自己不想讓孩子接受日本的教育。S此次是回來辦簽證的，C過幾個月也要回來辦簽證。

　　三年過了，又三年。五年過了，又五年。海的那一邊她們用血汗換取着存款數字的一點點增長，而海的這一邊她們的孩子也一點點地在長大，她們過得快樂嗎？她們的孩子們快樂嗎？

　　送X去火車站。站前的廣場上已經燈火輝煌。老人秧歌隊鑼鼓喧天，健步走的方隊，也在隨着音樂聲大步向前。L說，其實小城市的人們生活也可以很愜意的。S點頭。

　　我們坐在候車室門口的台階上，G和S說著話兒。G曾經也是出國淘金一族，但是幾年前，她回來了，現在她的藥店馬上就要開業了，她好像終於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整個人都顯得特別興奮，身上充滿了活力。她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話就是，“外國人生活的不快樂。他們的生活就是工作，和回家，他們沒有朋友，他們生活的不快樂。”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是非常嚴肅和認真的，彷彿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就凍結了。S靜靜地聽着，不贊同，也不反駁。

　　月亮升起來了，很大很圓的月亮。城市的燈火掩蓋了月亮的顏色。我們在喧囂聲中努力捕捉着互相之間的聲音和表情。我不知道，在逝去的無數個夜晚里，S她們是否有機會能夠看到月亮。國外的月亮是什麼樣的？當她們舉頭注視月亮 ，注視燈火闌珊的夜的時候，胸中涌動的又是怎樣的情愫？如果月亮能夠聽到，如果月亮能夠會意，我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能夠承載起我們所有人的愛和希望。讓我們可以不必背井離鄉，不必遠赴重洋，不必抱着對親人的思念和歉疚，不必為了圓滿一個夢而割捨太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