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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周歲祭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終於活到了葉賽寧的生命年限,我將從此不再寫詩。三十歲以後還在寫詩的人,應該拉出來統統槍斃。

  我曾經說過,在三十歲以前,攻克一千首詩歌。從自己一沓一尺多高的筆記本中,我估計大概已經超過了一千首。雖然這些詩歌從未受到任何人的青睞和讚賞,但一直以來,我都是以自娛自樂或自苦自嘗的方式去抒寫的。一千首詩歌,最後的一首,我命名為《一千首詩歌共同哭泣着黑夜》。一千首詩歌已成,在三十歲以後,我在詩歌的疆場上,從此步入了茫茫的黑夜。

  三十年的艱難跋涉,走到過柏拉圖到海德格爾的哲學之路,走到過荷馬到海子的詩人之路,走到過《詩經》到沈從文的中國文學之路,走到過索福克勒斯到米蘭-昆德拉的外國文學之路。在這些路上,曾經熱愛過,憎恨過,咆哮過,嬉笑過,崇拜過,掙扎過,哭泣過,到最後,得到的只有叔本華的“痛苦”和“無聊”,或許更多的是存在着加繆的“荒謬”。有時我想,所謂“文學”和“詩歌”,都是這些創作的人在這個無可奈何的社會中的一種荒謬回答。起碼相對於我,這已經成為了荒謬的本質。三十年的行走,三十年的抒寫,還無法形成一種氣候,於是每當望着夜空,荒謬的陣雨便落在了我的塵土裡。

  三十年的艱難跋涉,我從長江流域奔走到黃河流域,從苗語世界走向漢語世界,從雲貴高原步入黃土高原;之後,又反道而行。這麼來回地轉了一圈,給我的並不是帶來自信,而更多的是帶來自卑。特別是作為少數民族,在漢語霸權的世界里,我沒有任何話語權,整個身軀裝的只有滿腔苗話。然而我卻無法拯救這即將消失的的語言。苗族,帶給我的並不是美麗,帶給我的是疼痛。在流了幾千年的血液都不倒之後,反而在這樣無關痛癢的年代里,慢慢地消失殆盡了。所有的呼喚和回歸,首先應從語言開始。一個沒有語言的民族,註定是奴隸之族;一個不會說自己民族語言的人,註定是奴隸之子。可是苗族,我只能用漢字刻畫她。這是我最刻骨的疼痛。

  三十年的艱難跋涉,從父親的憨厚和老實、愚鈍和蒙昧、堅韌和脆弱的本性中,我讀懂了作為一個孩子,能夠生存下來是不容易的;從母親的溫暖和善良、嚴厲和堅持、柔弱和偉大的本性中,我更讀懂了我的存在的確是來之不易的。在《一千首詩歌共同哭泣着黑夜》這首詩中,我已把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的生命歷程痛苦地寫了下來。這種痛苦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更不用說用詩歌的語言了。而至於我,從小就瘦弱多病,加上從小感受到的只有貧困,於是在幼小的心裡,就萌生了自卑的種子。雖然一直以來,在求學的道路上還算順利,但是相對於一個貧窮家庭的山村孩子,其中承受的苦痛有多重,我都不知道是怎樣挺過來的,並一路走到現在。在多少次無望的黑夜裡,我始終堅信着:只有詩能拯救我的世界,所以我義無返顧地馳騁於詩歌的疆土裡。

  從這三個方面進入我的詩歌,就能理解我。曾因我們的人生處在這樣的時代中是荒謬的,我們的生命最終都是走向虛無,然而我們既然出生了,就必須執着於荒謬的過程,於是面對荒謬的生命,我寫詩讚美它。曾因苗族的偉大而艱難的歷史,一度流下千年的血液而不倒,直到現在,已是垂暮之年,血液即將流盡,可能終將土崩瓦解,於是面對着這種無聲的疼痛,我寫詩祭奠它。曾因自己父母的苦難生命而無法磨滅心中的那一腔熱血翻滾的熱情,激蕩着我的生命在每個黑夜裡,即使身體里的病痛再怎樣張牙舞爪,我也會站起來,磨刀霍霍,用鋒利的柴刀砍下詩歌的頭顱,於是面對着這狂風暴雨般的舉動,我寫詩歌頌它。

  孔子曰:三十而立。在三十歲的生命里,我沒有成家立業。這裡的“立”,我寧願理解為:立竿見影、立地成佛。立竿見影,我已經在詩歌的大地上豎立了一千根竿子,而這些竿子一直都是處於暗無天日的黑夜裡,我希望有一天,那個叫做“日”的火球能夠照到我的黑夜,好讓我的這些竿子能映射出一個個影子。立地成佛,如果我有權力,我會搞一個圈地運動,然後拿這些土地高價轉給別人,於是我變成了土豪;有錢了,我再搞一個像模像樣的慈善捐贈,我就變成了菩薩心腸,真是有佛心啊!看來,這樣的三十而立,我是一樣都無法擁有了。那就隨他去吧,反正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寫詩。

  心中神聖的詩人葉賽寧在三十歲,已離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詩歌而去。而在我的三十歲里,我心中神聖的詩歌,我也將離她而去。於是在三十歲的最後一個大雨滂沱的黑夜,我就用葉賽寧的絕筆詩來與我心愛的詩歌告別吧:

  再見吧,再見,我的朋友,

  心愛的人兒,你總在我心頭,

  命中注定的這次離別,

  為你我許諾來世的聚首。

  不告而別了,我的朋友,

  別難過,不要緊鎖眉頭:

  今世,死早已不覺新鮮了,

  但比死更新鮮的生也難求。

  三十歲以後不再寫詩,是為三十周歲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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