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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出門遠行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二00一年七月,我初中畢業,考上了縣一中,剛好十六歲。在此之前,除了初二時跟父親去過一次縣城之外,我沒到過家鄉之外的任何地方。那時候,哥哥已在湖南讀了好幾年書了,他每次回家給家裡人說這說那,我羨慕極了。甚至有些嫉妒。也就是說,在我十五歲之前的生命履歷中,我對世界除了想入非非之外一無所知。儘管通過電視、書籍、收音機和別人的口舌,早已知道在我們的家鄉之外,還有一個更大、更精彩的世界,但有些想法卻始終不變。那時候的我堅信,全世界的人都和家鄉的農人一樣:春天裡冒着寒風播種小麥、豌豆和其他農作物,初夏時節到田裡鋤草,秋天時在火紅的太陽底下汗流浹背,冬天時下大雪,人們窩在家裡無所事事;我相信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和我們玩一樣的遊戲,女孩踢毽子、跳繩、玩沙包,男孩演包公、抓土匪、頂拐,一樣地充滿歡樂和憂傷……當然也有不同,具體我說不上來。但它們的確存在,帶着甜蜜的芬芳,在我絢麗的幻想世界中游來盪去。

  在北山上花岔(家鄉名),所有的小孩子有一個共同的精神偶像,是一個叫白尕娃的人。這傢伙家裡很窮,他母親又是出名的懶婆娘,一天兩頓飯都做不熟。白尕娃中午放學時,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只能隨便吃點饃饃什麼的,有時候連饃饃都沒有。但白尕娃學習好得很,高中畢業考了上了大專,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自此之後,白尕娃就成了家長們教育孩子的最直接的榜樣。娃娃們調皮不聽話,大人們就吼一聲:你娃有本事學學白尕娃,考個大學給老子看看。而在我們所受的教育中,離開自己的家鄉是一件無比驕傲的事,只有孬種才回來。因此,北山上花岔每一個有志氣的孩子,都希望通過讀書的方式早早離開這個混蛋的地方,離開塵土飛揚的麥田和豌豆地。十六歲,被縣一中錄取了,我歡快無比興奮異常。通知書來了,要學生本人去學校報名。父親說,都快長成大小夥子了,自己去報名吧。之後將縣城的情況做了詳細地說明,說你們如果一天回不來,就住在龍山賓館,每人九塊錢。出了龍山賓館往南走,到了岔路口時向北拐,一直往前走,就是縣一中,實在找不到,鼻子下面還有個嘴嘛,多問問。母親也表現出少見的大度來,說你和同學一起,路上小心些,錢兒拿好,不要招惹不三不四的人。

  七月十三日,天氣晴朗,我和同學一起,坐了招手停去縣城報名。我有暈車的毛病,那一天似乎並不厲害,雖然感覺暈,卻沒有吐出來。終於到了車站。下車了,一股難聞的熱氣撲面而來,和着嘈雜的人聲車聲。問了好幾個人,找到了龍山賓館,掏出學生證登了記、交了錢,跟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進了房間。房間里有三張床,一個不大的電視,擱在黑漆漆成的木桌上,光線不好,有一種朦朧的感覺。靠窗的床上,已被人佔領,一個紙袋放在那裡。同學過去看了一眼,說裡面裝滿了六味地黃丸。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也沒興趣追究它。東西放好了,便一起跑到樓下,就近吃了碗牛肉麵,一塊八一碗,放了很多辣椒。吃完飯不忍心回旅館,便在周圍亂走了一會兒,惦記着賓館里的東西,不敢走遠。天氣熱得要命,人走在柏油馬路上,腳底下軟綿綿的不得勁。口也渴,便一人買了瓶凍啤酒。賣酒的是一個粗黑的老婦人,身上的肉一走一晃,邊給我們拿啤酒邊念叨:兩個有福氣的娃娃,剛好都凍好的啤酒。回到賓館睡了一會覺,快到下午兩點的時候,估計學校的人要上班了,才帶了東西出了賓館。臨走時父親說得清清楚楚,一到縣城,什麼都亂了,東南西北都辨不來,只得問別人。縣一中有名得很,大家都知道,不一會兒就找到了。

  縣一中果然氣勢非凡。仿清華的校門高高聳立,門口兩個大石獅子端坐兩旁,看門的老頭一臉高深。我都被嚇傻了。幸好同學膽子大,問旁邊的人在什麼地方報名,被問的人手一指:那裡。報名的地方,原來就在收發室旁邊,玻璃窗後面,坐着一男一女。男人戴着一副闊大茶色眼鏡,把半邊臉都遮住了。女人穿着紫色上衣,三十多歲的模樣,我覺得她很好看。報名的人並不多,一會兒便輪到我們了,女人接過證件,說:李文倩,是你?我老老實實地說:是。她抬頭又看了一下我,對坐在她旁邊的男人笑了笑,說,像個女娃的名字。交了錢,發了一本說是暑假作業的小冊子,手續便算完了。和同學一起走出高大的校門,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正事辦完了。

  時間還早,回賓館沒意思,於是決定到書店看看。逛了兩家小書店,又到新華書店呆了半天,我買了一本《白鹿原》,外加一本掉了書皮的舊雜誌,上面登有汪曾琪的《詹大胖子》、《幽冥鍾》等,這本雜誌我後來看了很多遍,至今記憶猶新。同學買了一本《廊橋遺夢》,我至今沒看過那本書。逛完書店,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記不得當時吃了什麼,吃完回賓館。晚上有人敲門進來,說也是考上縣一中的學生,今天來報名,在登記台看到我們是學生,便來找我們玩。一問,那傢伙比我和同學都考得高,心裡先矮了半截。再一問,他是補習了一年才考上的,信心頓時就來了。他說,悶在賓館有什麼意思,下去玩玩?我們說好。在縣城的大街上走了半天,天還是很熱,路邊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大街上,很是令人陶醉。我心想,這時候村子早已黑燈瞎火的了,這裡卻這麼美好,城市真他媽的好啊。那傢伙提議買個西瓜吃,但他說自己忘帶錢了,回去還給我們。同學猶疑不定,看着我說,買不?我說算了,心想那傢伙說不定是個騙子。

  大家邊說邊往回走。這時,大街上突然出現了一群人,有幾個騎在自行車上邊走邊吆喝:北京申奧成功了!自行車的後座上,拖着長長的鞭炮,劈劈啪啪響個不停。到了賓館,電視上江澤民正在講話,樓道里一片沸騰。同房間的那個人也回來了,是個瘦高的青年,正瞅着電視看。洗了腳躺在床上,我一邊翻看《白鹿原》一邊想:二00八年,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在幹什麼?

  200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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