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裡

　　望着屋頂花池中葡萄藤上冒出的星星點點的綠，好像春天已經來了。站在屋頂向外望，可我的眼前全是水泥和鋼筋堆砌的連綿不絕的樓房，關於春天的信息一點兒也找不到。也許，春天被擋在城外了。

　　明天，一定要到野外去看看。

　　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太陽剛剛出來不久，我就動身了，走出小城，一路往西，沿着一條簡易的機耕道，一直向前，無盡的車輛和紛繁的噪音在我的身後慢慢退去。拐過兩座山，大約五十分鐘左右，在機耕道的盡頭，一個寬闊壩子呈現在我的面前，我不覺放慢了腳步。

　　下到田間的小道上，身邊滿是清新的空氣，腳下到處是嫩綠的小草，抬起頭來，路旁的樹枝上吐出潮鮮鮮的嫩葉；田野里，金黃的菜花閃着耀眼的光，鑲嵌在碧綠的麥田中，讓人久久不能收回目光；清澈的溪水眨着靈秀的眼瞼，在這碧綠與金黃的交錯中緩緩地遊走；有牛兒在前邊的坡地里，不徐不疾地啃着青草，尾巴忽上忽下地不停地打着圈兒，旁邊坐着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手裡端着一根竹制的煙桿，半眯着眼，從嘴角噴出一縷一縷煙霧。

　　恬靜的村子，卧在田壩旁的小山腳下。村中開滿了桃花、梨花、杏花、櫻花……，襯以一叢叢翠竹，如清純的村姑手刺的美麗錦繡；歡快的不知名的鳥兒們，一會兒站在這株樹上，一會兒竄到那邊的花叢里，又一會兒飛到竹林中，唱着清脆悅耳的曲子，久久地縈繞在柔柔的春風裡。

　　我信步爬上小山頂，找塊乾淨的石頭坐下，天空是無際的空靈般的蔚藍，一兩朵潔凈的白雲悠閑地飄逸其中，太陽暖暖的，把最透徹的明快盈滿着整個世界。

　　看着腳下的村莊和向外延伸的田野，眺望遠處和更遠處的天空，許多逝去的歲月，彷彿就在昨天：

　　童年的春天是記憶中最清晰的春天，充滿各種純真的快樂。記得我家的屋子前後種着許多梨樹、桃樹、李子樹和櫻桃樹……，在和煦的春風裡，它們很熱鬧地把花朵掛滿了枝頭，整個老屋被奼紫嫣紅的花團擁着，美麗的蝴蝶翩翩其中，“嗡、嗡”的蜜蜂上下忙碌。樹下，我輕輕地碰着蒲公英白色的花帽，那些如降落傘的“小花瓣”向四周慢慢地飄散開去；在院子的草叢裡，常常捉一些螞蟻，放在石板上，用小樹枝撥弄着讓它們排隊……。 累了，倚靠着某一顆樹，陽光從樹枝花的間隙里漏下來，明晃晃的光斑灑在臉上，不覺中慢慢進入了夢鄉。

　　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應該是童年眼裡的春天，自然的景緻一經純潔的雙眸拍照下來，就會成為一個人心靈深處最曼妙的回憶，故鄉的影像大約就這樣被定格在大腦里。

　　我記憶中少年的春天，是心酸的春天。也是在這樣的春天裡，我赤着腳走在田埂上，把鞋掛在脖子上。頭頂盤旋着一大群燕子，一對對輕快的翅膀划著一串串忽悠悠的圈兒，它們是多麼的開心呀。而我是一個人。母親病逝了，家裡越發貧困，一年難以買一次靴，而我不能光着腳走同伴們一起上學的路，我怕我的光腳板被籠在他們的眼睛下，但是我要保護我的鞋。

　　清晨的陽光不經意鋪灑開來，麥葉上掛着的一顆顆晶瑩的露珠是多麼的可愛呀！它們發出透明的光，直透我的心底。可是，我不得不用小樹枝拍打它們，否則會打濕我的褲腿和灑落在我的赤腳上。而此時，老師在敲打起慢悠悠的響徹于田野的鐘聲。我知道這是預備的鐘聲，但必須撒開腿，因為我還得跑到學校下面的小河溝里洗腳、穿鞋，趕在老師的前面搶進教室。

　　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鍋里僅有一碗多飯，我倒些剩菜摻和着熱起等弟弟，自己只得撿起幾個馬鈴薯放在火上燒烤……。許多日子裡，我用讀書、讀書、再讀書來消解自己的彷徨和無措，忘記痛苦。

　　青年時，終日奔波在艱辛的生活里，每年的春天好像很短暫，只抓住了一點單薄的影像。好像花開總是一兩天的事，樹葉剛一綠，轉眼春天就結束了。那時，雖然參加了工作，由於工資低，再加上去進修讀書、生小孩，小孩常常生病等等，經濟的拮据，壓得自己喘氣不得，愁得自己每日都有些恍惚。記得在市裡面進修讀教育學院時，有一次小孩生病了，家中的錢基本用完了，還有一個星期才發工資。留下10元給妻子在家，身上僅有1元錢，當時是搭一鄰居出貨的車去市裡面，用那僅剩的1元錢坐公交車回學校。後來是向給學校看門的老人借了20元，度過這一周。

　　老父親知道我的困境，從來沒有向我提過什麼要求。有一次回老家，身上有80元錢，我留了10元的車費，剩下的70元全部拿給了父親，可是第二天早上去車站坐車，從兜里掏錢買車票時，兜里還有70元，一定是昨晚睡覺時，父親只留10元，餘下的全部放回我的兜里。坐在車上，我傷感地地看着車后慢慢遠去的老屋方向，淚水迷濛了我的雙眼。

　　我沒有很好地孝敬老父親，沒有在他的有生之年帶來些許幸福，這是我此生中最深的疼痛，雖然父親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但是這十多年中，內心難以言說的傷感和深深的自責常常讓我難以入眠。

　　在我記憶中，父親沒有用太多的話語來教導我，我從他的眼裡讀到了最充分的信任。為了那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即使生活怎樣的艱辛，道路怎樣的坎坷，人情怎樣的冷暖，我始終堅守做人的準則，沒有屈服，沒有彷徨，不躲避自己的責任，也不違背自己的良心，一步步向前走着。是的，許多時候我們的付出並不一定有相應回報，但無論如何，一定要保持內心最大的從容和淡定。其實，一個人的一生僅僅只是幾十年罷了，一晃就過去，是非成敗終是空。給自己一個平凡的定位，一切都好。

　　坐在這不知名的小山上，遙望故鄉的方向，懷想那些艱辛的步履，不知怎麼的，總是牽挂兒子。兒子的長大，好像是不經意間的事，現在他已經離開家外出讀書了。為了生活，我們的家輾轉搬了三四次，每個地方住的時間都不長，對於兒子來說，真正意義上的故鄉是哪裡，我無法知道。也不知他的心靈深處的春天景緻是什麼？但我知道，他不會把春天擋在心之外，不會丟棄一些真誠和感動，因為這是我對他的信任。

　　莊子認為：人的生死就像是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樣，人從無形（出生前）到有形（出生后）再到無形（死去）回歸自然，所以人的離世，沒有必要悲傷。是的，誰也不是“來自星星的人”，我們無法留住身邊的春天，無法留住匆匆的歲月，如果有一天我停止了呼吸，希望我的孩子，不必悲傷，但不要把我的骨灰放在水泥製造的公墓中，一定要撒在這春天裡，撒在我童年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