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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愛不能重來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二驢不是驢,是人。對於二驢的官名,連我父親這個幾乎和他同時代的人都弄不清楚,反正從小就喊他二驢。有人說二驢臉長,外型像驢;有人說二驢褲襠里的傢伙長的像驢那麼大;還有人說二驢天生就是拉邊套的主兒。我印象中二驢長臉上的肌肉很少松馳過,總是緊繃繃地陰雲密布,不苟言笑。

  大概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的一個夏夜,我們村發生一樁命案。年輕的光棍李發貴在村西北瓜棚里睡着覺腦袋讓人開了瓢。村人斷定這是一樁與王大腳有關的情殺案,並且很快就排除了王大腳丈夫作案的可能性,理由是他病怏怏的連自己老婆都管不住,哪兒還有膽量去殺人?最後目光都齊刷刷鎖定在二驢身上。懷疑為懷疑,兵荒馬亂人人自危,此案也就不了了之。自此,村裡那些對王大腳想入非非蠢蠢欲動的光棍們對王大腳都敬而遠之,生怕自己再步李發貴的後塵。只有二驢對王大腳一如既往,毫不松套。無形中,村人的判斷也得到了驗證。

  去年,一個暖烘烘的冬日,滿口假牙的父親給我講述了這個真實的故事。

  這樁命案我不清楚,可二驢與王大腳的事我知道,以致於我年少時總以為二驢就是王大腳的合法丈夫。他每天在王大腳家進進出出,擔水、劈柴、吃飯,儼然一家之主,我就是沒注意過他是否在王大腳家睡覺。我並不知道,在我出生的第二年王大腳就已守寡,所以二驢就在我記憶里填補了王大腳丈夫這個空白。小學一年級時,上學路上我看見滿身雪花的二驢躬腰挑水前行,冒着地熱的水桶吞食着飛撲而來的片片雪花。在王大腳家門前土坡上二驢滑倒在地,白白雪地霎時水化出兩片濕泥。二驢坐在雪地一聲不響地揉着後背,兩隻失職的水桶像二驢兩隻懊喪的眼無神地望着蒼茫雪地。王大腳出門扶起二驢,心疼地拍打着二驢身上的雪泥,把他攙回了家。王大腳的兒子食堂正在校園掃雪,這小子是我們學校的打架王,我總想找機會投奔他的麾下受保護,可他從不正眼瞧我,這次我以為有了跟他套近乎的理由,便滿臉討好地對食堂說:“你爹摔得不輕。”我本以為他會對我的通風報信表示感謝或扔下掃帚向家跑去,誰知,這個高我三個年級又高我一頭的食堂的長臉哆嗦了一下,掃帚是扔下了,腳卻向我伸來,冷不防將我踹倒在雪地里。我哭着找老師告狀。聽了食堂把我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陳述,老師笑了:“食堂他爹在村北地里埋了好幾年了,要能見到他你就成精了。”由此我知道了二驢不是食堂的親爹,食堂對他娘與二驢之間的事也諱莫如深。

  二驢就是二驢——一個拉邊套的生產隊飼養員。骨瘦如柴的二驢喂出的牲口也都極其苗條。身為隊長的我父親懷疑二驢在飼料上搗了鬼,夜裡就在王大腳家門外蹲坑守候。二驢走近時,我父親霍地站起來,二驢嚇得喊了一聲娘呀,背上的飼料滑在了我父親腳邊,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兄弟,我有罪我有罪。”我父親踢踢飼料:“我知道王大腳家困難,可你不能把飼料都背過來呀,牲口餓死了誰負責?”不知父親是被二驢對王大腳的一片真心所感動,還是可憐王大腳孤兒寡母,反正以後對二驢偷飼料接濟王大腳的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二驢自然有所收斂。

  二驢除了偶爾偷點飼料外,基本上還真是一個稱職的飼養員,尤其是對牲口很有愛心。牲口棚打掃得乾乾淨淨,草料喂得又及時,只要看見趕牲口的鞭子甩狠了,他就心疼地大叫:“你輕點兒好不好,牲口不會說話也是條性命呀,要不你拉車試試。”卸套進圈后,二驢總是給那被鞭打的牲口多添一把料,以示安慰。

  牲口棚也是閑人聚集的地方,生產隊的柴草帶來的免費熱量幫助閑人們打發漫長的冬夜。噼噼叭叭燃燒的秫秸、比火堆還撩人心的犖段子與牲口糞便一起在牲口棚瀰漫。二驢不參與眾人的話題,就悄悄溜出去來到王大腳的炕上,把眾人口頭的黃色理論演繹成一個人的實踐。

  食堂的個頭和心眼兒一天天竄高,二驢進王大腳家的機會就一天天減少,食堂的指桑罵槐常常讓二驢的無名火一天天增多,他就把怒氣轉嫁到牲口身上,時常無來由地在牲口棚里打得牛驢亂蹦,邊打邊罵:“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你個不認人的白眼狼。”有一次讓我父親撞見了,就吵二驢,二驢低着頭,眼噙淚水:“食堂這小子沒良心。”為使二驢和王大腳能結合在一起,了卻他們的心愿,我父親曾多次做工作,可食堂就是不同意,嫌丟人敗興。有一次在家裡說起此事,父親對母親說:“二驢這小子真不值,給王大腳拉了一輩子,自己到頭來還是光棍一條。”我才知道還有另一層原因。

  夕陽中的二驢與那些拉不動套的老牲口們一樣衰老。一頭健壯的黑驢長長的陽物在肚皮下悠閑地撩拔着凄凄殘陽,二驢蹲着慢慢喝着稀飯,轉眼手中就只剩下了一碗蕭煞的秋風。黑驢不安分地向旁邊的母驢噴響鼻示愛,兩頭驢漸漸靠攏,一派卿卿我我,二驢瞪了一眼,手中的碗嗖地朝黑驢擲去,黑驢一閃,二驢的憤怒隨碗落在了糞堆,像他滾落的老淚。這是1980年深秋到師專讀書前我最後一次見到的二驢。

  不久,土地和牲口都分到了各戶,二驢也病倒了。村人時常半夜聽見牲口棚傳來二驢的乾嚎,王大腳偷偷去看了二驢幾次,被食堂發現后鎖在家裡,後來乾脆把王大腳送到了外村的姐姐家。臨走前王大腳偷偷跑出來找到我父親,哭着說:“兄弟,你替我照看着點兒二驢,食堂和媳婦嫌我丟人顯眼哩。”說著王大腳就跪在了我父親面前。

  冬天下第二場雪時二驢病死,我父親和鄉親們湊錢打發二驢入了土。過春節前王大腳從女兒家回來,到二驢墳上哭得死去活來,當晚在破敗的牲口棚里懸樑自盡。死後二人徹底分開,二驢埋在村南的祖墳上,王大腳在村北與丈夫合葬。

  如今,牲口棚早已拆掉,只剩下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村人說,半夜常能聽到從那裡傳來驢一樣的哭聲。後來,每年清明節的夜裡,有人在這片空地上燒一把紙錢,大家都猜是食堂燒的。我父親說,食堂這小子心愧。

  自由戀愛的嫩苗和愛情的補丁

  七爺比我父親還小三歲,輩分大。父親說,七爺是他們那一拔中最風流的一個。

  說七爺風流,是因為他年輕時自由戀愛過。土改那會兒,七爺是村會計,蘭花是村婦女主任,倆人經常在一塊為村裡的事奔忙,日久生情,互相愛慕。那會兒自由戀愛在農村這片土壤上還是一棵嫩苗,儘管那時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可包辦婚姻仍是濃睡不消殘酒。他們倆只能悄情進行。夏秋天夜裡,蘭花時常打着乘涼的幌子在自家平房頂上偷偷與七爺約會。等家人睡后,蘭花咳嗽幾聲,七爺從外邊扒着牆頭悄悄上了蘭花家的平房。沒有不透風的牆,倆人的事很快在本村裡傳開,蘭花爹娘嫌傷風敗俗,死活不同意。有一天倆人正在親熱,蘭花爹找了幾個本家男人在下邊團團圍住,準備逮着七爺后把他的腿打斷。也虧了七爺身手利索,見情況不妙,從房頂上越過下邊的人頭竄出了包圍圈。

  蘭花爹娘隨便找一個人家,就匆匆把蘭花嫁了出去。就這樣,七爺剛剛露頭的愛情嫩苗被輕易摧毀了。後來,通過媒灼之言,七奶奶就嫁給了七爺。

  這故事也是父親講給我的。

  七爺在我的印象中純粹是一個遊手好閒之徒,除了在生產隊上工,他總是甩着手在街里地里轉游,家對於他好像是牢獄,除了回家吃飯睡覺,別的一概不管。所以他家的日子窮得叮噹響,吃的別說,孩子大人穿的都是一身補丁。有人打趣說,老七家人身上的兜子最多,隨便撕開一個補丁就可以放東西。七爺兒子大臭去買鉛筆,到了供銷社卻忘了把錢塞在身上那個補丁里了,急得直哭。

  本想另闢蹊徑,七爺卻仍沒有逃脫先結婚後戀愛的老套路。所以七爺心裡的彎子始終扭不過來。一個精明強幹的人被愛情折磨得心灰意懶。七爺別的本事沒有,打老婆都是一把好手。他人高馬大,動不動就一腳把七奶奶踹出丈遠,有時脾氣上來,七爺一個胳膊挾着七奶奶就扔進屋后的水坑;寒風刺骨的冬天,七奶奶常單衣單褲被七爺趕出家門。七奶奶曾向我母親哭訴:“老七這個王八蛋沒長人心,對人家蘭花還賊心不死哩”說著七奶奶撩起衣襟讓我母親看身上的傷痕,惹得我母親陪她掉眼淚。

  吵吵鬧鬧、恩恩怨怨,七爺和七奶奶的日子就這麼磕磕絆絆走了過來。村人對此見怪不怪。我父親倒是比七爺看得現實,就勸他:“睜着眼過閉着眼過,橫豎都是一輩子。感情又不能當飯吃,過日子就得好好過”。七爺低頭不語。

  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場自由戀愛對七爺是多麼刻骨銘心,才知道一個鄉村情種的執拗。

  我母親去世后,我給父親買了一台十七寸黑白電視,以幫他老人家驅趕晚年的寂寞。這下可好,七爺不但成了我家的常客,而且常常反客為主,一屁股坐在電視機前,佔住頻道就是半天,專看一些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愛情片,使得愛看戲曲的父親總是乾巴巴在一旁晾着。我父親很煩他,又礙於情面不便說出來。那天我回老家,七爺眯着眼正津津有味欣賞一個老掉牙的愛情連續劇。我父親心不在蔫地擺弄着煙鍋,不時噹噹在桌腿上敲幾下,以示不滿。七爺視而不見,抻着脖子像鴨子一樣捕捉着每一個情節,乾癟的嘴唇不時嚅動,似乎在咀嚼那乏味的愛情泡沫。電視劇以男女分手而結束,七爺有些神情黯然地呆坐着,直到七爺奶奶過來喊他回家吃飯,他才猛地一愣,有些惱怒地吼道:“你亂叫啥,知道了。”

  後來回家兩次都沒見七爺在我家看電視。我問父親原因,父親說:“你七奶奶癱瘓了。”

  兒女們都已成家另過,各自忙活,伺候七奶奶的任務就落在了七爺的肩上。不知是良心發現后的醒悟,還是出於人道,七爺對七奶奶的態度大轉變,做飯喂飯,端屎倒尿,坐在七奶奶炕頭前寸步不離。探望七奶奶后我回家對父親感嘆:“七爺脾氣變了。”父親也感嘆:“老七總算開始長人心了。”

  七奶奶在炕上躺了三年,七爺盡心伺候了三年。打發七奶奶入土,參加葬禮的人散出去后,七爺抱着七奶奶的藍棉襖在炕上躺着流淚。

  我勸七爺注意身體,他反而更加傷心,指着棉襖上的一塊補丁說:“她要平平常常走了,我也沒那麼傷心,誰知道她臨走還給我留想頭。”

  七奶奶癱瘓後知道自己的病治好的可能性不大,稍貴重一點的葯都不讓買,怕花錢。到最後連含糊不清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要東西都是用手指指。臨咽氣前兩天,七奶奶手指炕上的木櫃,七爺以為她看看存放在櫃里的壽衣,結果不是,七奶奶要拿藍布棉襖,秋天還不冷拿棉襖幹啥?七爺納悶。七奶奶指着棉襖胳膊上的一塊補丁讓七爺撕開,裡邊縫着她生病前攢下的四百六十塊錢,七奶奶指指自己又指指七爺,意思是:我活不多久了,這錢你留着花吧!

  講完,七爺泣不成聲,我和父親也流淚滿面。我就想,那補丁也許正暗合了七爺和七奶奶的愛情,雖然不是原汁原味,卻也意味深長。其實,這樣的愛情在那一代庄稼人中又何止七爺一個?

  2005年2期《中華散文》

  2006年2期《散文海外版》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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