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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之殤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前年去舞鋼水庫大壩遊玩,無意看到,刻記在石漫灘水庫大壩潰壩紀念碑上的潰壩日期竟然和我的生日是同月同天:一九七五年農曆七月初二,但我早於這個時間十二年出生,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這一天中午,我投胎一個半工半農的家庭。我的故鄉在舞鋼棗林鄉張橋村,原來三叔從東北往家裡打信的地址是:舞陽縣城東南八里張橋,三面環水,因村南河上的大橋而得名。後來我入黨時組織部門去村裡外調,村裡老年人提供說我祖上農閑時做小生意,也就是在大橋上擺個紙煙攤。我三歲記事兒,文化大革命後期跳忠字舞,武鬥戴高帽子遊街,我四叔參加大串聯我都記得;六歲上學,小學中學都是在村裡老財家的瓦房裡上的,老師都是村裡的叔叔大爺,一個老師教了我們一家幾代人。上學期間主要是勞動,班級有土地,我們都積極的挑糞施肥,農忙時候給生產隊收麥子,半夜給生產隊收麥子不留名做好人好事。寫老師的大字報,聰明的我當時編排的是體育老師上體育課對我們矮個子學生歧視,紙和筆都是學校提供的。吃食堂我真沒趕上,我媽知道,但村裡青年大清早來家裡收秤盤子鍊鋼特的事我真的記得。那時候真窮,一年的小麥收乾淨了,一計算,一個人平均吃七大兩(每天),整天的紅薯飯,無非是蒸和煮,多少的老年人垂着胸口拖着長腔吐酸水。咸飯就是拐(石磨),豆腐腦,豆噗喳,磨糊,就感覺沒有吃飽過,放學就是剜草,偷一把紅薯干就是零食。上高中了,還不知道什麼是香蕉,看見臘月初一會上人家拿回來一根又黑又長又粗的東西竟不知道是甘蔗。就這樣,我長到十三歲,一米五七高,五十八市斤重,就迷迷糊糊地初中畢業了,又糊裡糊塗的考上高中了。

  就在這暗淡無光的日子裡,突然一片霹靂聲,大雨三天,沒有人通知,沒有人疏散,沒有人負責,一九七五年農曆七月初二凌晨三點多,正是鄉親們熟睡的時候,水庫潰壩決口了,河南幾個縣突然就沼澤水鄉了,萬千聖靈塗炭了。我們村三面環水,沒有等水庫潰壩,提前一天我們村就進水了,我們就逃到縣城了,所以我們村就只淹死了三個卧床不起的老人。大水災過去幾十年,到現在竟然也沒有傷亡數字的統計公布,沒有任何人對此事負責。那時正是偉人當政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是麻木的一代,混沌的一代,愚昧的一代。那樣大型的水庫是有人負責的,水庫警戒是有很多指標參數的,達到警戒位置是可以採取通知疏散措施的,是可以少死人的。據百度顯示,那次水災一千多萬人受災,死多少人沒有說。三天大水下去,我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單獨回家了。全村房舍無一倖存,我竟然沒有難過的意思,想笑,感覺滿好玩的。房子旁邊水溝里有一個大西瓜,我用手砸開挖着吃了。倒塌的房子上一隻雞淹死了,我掂掂它的瘦腿,它嘴巴里竟然冒水,我想它還活着呢,再掂,就沒有反應了。我回家經過北河時,在岸邊就看見兩具白登登的、光嘟嘟的屍體趴在岸邊。我們村南河是一個回水灣,漂來好多物質,檁條、中醫鋪的大葯柜子、架子車、箱子、柜子,南瓜。村北大路邊楊樹上掛滿了撿來的花花綠綠的衣物。我撿了一個旅行箱,是空的。我撿到了尹集人民公社的一枚印章,沒有什麼用,後來玩丟了。村裡大路上、水井裡都有衝來的死人。不到一里地的河灣躺了幾十具屍體,也是光嘟嘟的。都是半夜淹死的,穿衣服少,何況農民還有裸睡的習慣,也沒有閑錢作褲頭,那太奢侈。據說水可以在流動中脫光死者的衣服。這些冤魂野鬼好的是被就地掩埋了,死在村裡當街的,沒有辦法就地掩埋,更沒有人搬弄他們,就只好在毒日頭下很快晒成一小片人型的骨頭。玉米絕收了,麥子捂成了醬紅色,紅薯被水泡的發青,煮不熟。滿村的惡臭。家家都住在簡易的庵里,還不時有地震的傳言。年少不更事的我們端詳着每一個不同的人頭顱,好奇的設想着每個頭顱的所有者原來的面容,是男的還是女的,是老人還是小孩,是美好的還是醜陋的。他們(她們)睡前也許設想第二天天晴了好去生產隊田地里幹活,孩子們去繼續聽那個吐字不清的老師講課,或者和對象去公社登記結婚。他們一萬次也不會想到在這美好的新社會會集體死在家裡,會在家裡被水淹死,會死無葬身之地。那些頭顱上的窟窿眼兒都是不一樣的,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雖然個數一樣,就像他們活着時的面部表情一樣千差萬別,豐富多彩。我們用鐮刀叨着這些頭顱嬉戲,像足球一樣的踢來踢去。要真有鬼魂,他們會不願意的。

  是的,大雨下了三天,連續的傾盆大雨。不是這一次,不久的後來一場大雨後,我們家糞坑裡和屋后水溝里以及玉米地里都是魚,後來長大了想想,是龍捲風帶來的魚。早上起來看看鄉親們趕着豬牽着羊大人孩子都出村了。我和二弟拎着最心愛的東西—拖鞋,順着乾渠夾雜在人流中向舅舅家跑去。路邊瓜地的瓜都熟了,白花花一地裸露着,沒有人看管,也沒有人吃。都在逃命啊。我的表哥們鳧水把我母親和我幾個月大的三弟給救了出去。我們冒雨逃到舞陽縣法院,據說還有牛市口和五七幹校提供賑災食品。玉米粥,稠的插筷不倒,隨便喝。蒸饃不經常有,沒有床鋪,隨便在地上鋪個單子什麼的。大人都是鐵青着臉,或躺或坐悶聲不響,孩子們無邪的嬉戲着。村裡有六七個人不相信會有大水來,因為有史以來這裡就沒有發過洪水。他們笑看村裡的人無知,看見一點雨水就跑,一點出息也沒有。他們聚集在老中醫家裡說瞎話兒,講半截缸,講老抽狐,講三俠五義。窗外大雨嘩嘩的下着,沒有風。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有人憋不住了,要出去撒尿,一下地,說“不好,進水了。”話音剛落,水就到腰那麼深了。很快,房子就倒塌了。蒼天有眼,奇迹啊,真是無巧不成書,那概率不亞於現在中了五百萬大獎。兩扇土山牆竟然相對傾倒在了一起,搭起一個高脊。這幾個經驗高人嘚嘚瑟瑟爭先恐後爬了上去,磕頭如搗蒜,三叩九拜,分別許願不同籌碼的刀頭,保佑不要把土山牆沖塌,救他們生命於即倒。他們在這樣的大雨大水中擱置了一天一夜,不亞於一千零一夜煎熬,他們的魂魄懸在半空一天一夜,後來竟然沒有一個人精神失常,足見鄉村野夫也有大心臟。我七十多歲的爺爺奶奶帶着他們四歲的外甥女逃到不遠的候庄我表叔家,在簡易木筏上風雨飄搖了一天一夜,沒有東西吃,逮了一頭水中飄過來的豬拽上木筏,捅死扒皮煮煮吃了。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恩人毛主席,派來了醫療隊,送來了救濟衣,送來了大量的玉米,沖塌了輩輩相傳的破舊茅草屋,換來了規劃的新瓦房。我去領救濟的衣物,看看也沒有什麼合適的,有一頂綠色的毛呢帽子,後來送給我姥爺了。救濟糧是按人頭分,我們家孩子多,那年竟然存了幾袋子救濟的玉米,比生產隊分的還多。貧瘠的土地被大水衝來了一層淤泥,飽含着無數的冤魂野鬼,飽含着妻子兒女父母鄉親的眼淚,滋潤着禾苗大地,永遠埋在人民的心中。

  2014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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