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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回憶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pp958

  記得小時候一進臘月(中國農曆的十二月),母親就愛叨咕一句北京童謠:“老太太老太太您別饞,過了臘八就到年。”臘月八日那天,她用各種米、豆、乾果熬出香甜黏糯的臘八粥,喝起來熱熱乎乎,回味無窮。喝上臘八粥,即意味着快過年了,於是我就天天翻着日曆數日子,盼望着“年”的到來。

  臘八以後的節日是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民間稱之為“過小年”。灶王爺姓張,正式官名叫“九天東廚司命灶王府君”。他主管中國人的家庭事務,被尊為一家之主。傳說他平時把一家人在一年中所犯的過失,都用蛛網、塔灰(中國北方方言,指附着在蛛絲上從房頂垂下來的線狀灰條)記載在房間頂棚和牆壁上。臘月二十三,他上天向玉帝彙報,到大年三十除夕夜,帶領天兵天將回到人間,按所記的“黑賬”來懲罰有過錯的人。但聰明的中國人有對付他的辦法:先在二十三這天用糖稀製成的“糖瓜”祭灶,把灶王爺的嘴巴粘起來,使他只能為自家說甜蜜的好話。然後在祭灶之後開始大掃除,把屋子裡的灰垢統統掃除乾淨,以“銷毀罪證”。這樣灶王爺回來以後,丟失了犯罪記錄,懲罰一事只好作罷,繼續為這家人賜福降祥。這就是灶王爺神龕兩旁對聯所說的“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我家雖不信這一套,也從不供奉灶王爺,但“過小年”吃一頓好飯,放一掛鞭炮,還是從俗的。可見“吃”實在是中國人最頑固的“民俗”。無論多麼神聖的日子、多麼高雅的事件、多麼自命清高的人,“吃”都是永遠揮之不去的魅影。

  灶王爺收受了人間賄賂,醉醺醺地上天“言好事”去了,地上家家戶戶則開始了一項在當時相當艱苦的勞動——掃房。

  舊時說中國年俗,有這樣一則童謠:

  二十三,糖瓜粘(音zhān);

  二十四,貼對子;

  二十五,烤白薯(甘薯的北京叫法);

  二十六,燉大肉;

  二十七,宰公雞;

  二十八,把面發(用發酵的麵粉蒸各種吃食);

  二十九,喝燒酒;

  三十晚上熬一宿(音xǐu);

  大年初一撅着屁股扭一扭。

  所謂“二十四,貼對子”,就是說在二十四日這天要搞清潔衛生,然後張貼年畫、對聯之類的裝飾品。那時我家住在老舊的平房,俄語里有個詞叫“Фанза”,大約就是直接從中國話音譯過去的。這種房子牆壁潮濕,內牆粉刷的石灰、大白(用來粉刷牆壁的白堊土),用掃帚或雞毛撣子一掃,就嘩嘩地往下掉灰皮粉末。所以掃房首先要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再用舊報紙、破被單一類的東西,把傢具遮蓋上。掄起長把掃帚揮掃一番之後,整個人灰頭土臉、鬚髮皆白,成了西方的聖誕老人。而這項工作的艱苦還不在掃房,而是掃房之後的收拾。先是擦洗傢具,然後清洗自己,最後還要把換下來的臟衣服放進木盆搓洗乾淨。所以臘月二十三一過,也是街上的公共浴池最忙、最擁擠的時候。那時很多中國平民家裡是沒有浴室的,年前都要到公共浴池去排隊洗浴。實在工作忙沒時間,或排不上隊的,只好在自己家裡把火爐燒旺,蹲在大木盆里洗個熱水澡。洗得干不幹凈難說,反正主觀上做了沐浴凈身,算是把污穢留在過去,以清新的面貌來迎接新年了。

  掃房、貼對子之後幾天,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年夜飯了。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年夜飯可能是普通中國人家庭一年中最好的一頓晚餐。衚衕、院子里到處飄着燉肉、蒸饃的香氣,吊人胃口,引人垂涎。童謠中“二十五,烤白薯;二十六,燉大肉……”那一套話,就是說的這幾天家家忙碌籌備年飯的情況。我家人口少,沒有那麼多菜肴可做,母親最主要的工作是蒸豆包(即用發酵好的麵糰包上豆沙餡蒸成的甜餅)。她自己用紅小豆(俄語:Угловатаяфасоль)製作的豆沙(把豆子煮熟後去皮碾成豆泥,再拌以紅砂糖),是當時鄰居中做得最好吃的。當煮得爛爛的紅豆糊在鐵鍋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氣泡,發出陣陣甜香,令我至今魂牽夢繫的“年味”,就隨着那鍋沿邊升騰的霧氣,幽幽地飄逸出來了。

  經歷了大約一周左右令人精疲力竭但又興味十足的年前勞作,除夕夜終於在一陣緊過一陣的爆竹聲中,在家家門前紅燈籠、紅對聯、紅窗花的紅光喜色中,姍姍降臨了。舊時中國人的除夕夜,最重要的節目是祭祖拜神。這風俗,在魯迅先生的小說名篇《祝福》中有描寫,在今天許多農村地區還可見到。但我家沒有這些講究,當時社會上流行的“過革命化春節”的政治導向,也不允許這樣。因此,我和母親兩人的除夕夜,不過就是吃一頓母親精心製作的美食而已。

  飽餐之後,人口多的人家往往要擺開牌桌,打上一通宵的“麻將”或紙牌。北方家庭還有家人圍坐在一起,包初一早上吃的“素餃子”(用蔬菜、豆製品做餡的餃子)的習慣,以求一年“素素凈凈”,沒有邪惡之事。這就是童謠中所說的:“三十晚上熬一宿”,正式說法叫“守歲”。中國人幾千年宗法制社會形成的民族心理,無論天涯海角、富貴貧賤,四方遊子都要在這一天趕回家中,舉家團圓,共享天倫之樂。這就是某年央視春節晚會上一曲《常回家看看》響徹大江南北,感動億萬中國心的原因;也是時至今日,堪稱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年年令中國鐵路幾近崩潰的“春運”這一人文奇觀的歷史文化根源。

  我家在本市沒有親戚,所以沒有家族團聚的熱鬧。但我家房子在當時相對寬綽,加上母親好客,我愛神聊,總有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來我家聚會。清一色的男孩子,三十晚上聚集一堂,在中國人看來是很吉祥的事情。再加上鄰居家幾個女孩也來湊趣,用今天流行歌曲中的話來說,真是“年輕的朋友在一起呀,比什麼都快樂!”我們一起打撲克、下象棋、講笑話,喝茶、吃糖、嗑瓜子,比起今天呆坐在電視機前圍觀已成“雞肋”的“春節聯歡晚會”,要更自得、更互動,也更溫馨。“熬”到午夜零點,大家到院子里放迎新鞭炮,然後分享母親煮好的宵夜——“湯圓”,分吃幾個象徵平安吉利的蘋果和橘子。到後半夜實在太困了,就一起和衣躺在我家床鋪上小睡。想想七八個男孩枕藉一床的樣子,今天仍是美好的回憶。

  除夕夜的覺是睡不踏實的,還沒天亮,就又有人放起了開門炮,炸響震耳、硝煙刺鼻,讓你不得不起床。再說,這時往往就有人來拜年了。這就是童謠中說的:“大年初一撅着屁股扭一扭”。我兒時比較內向,對串門拜年、說虛情假意的“拜年話”很不情願。為鼓勵我的積極性,母親總要說一通“家裡第一個來拜年的是小男孩,會給人家帶來好運”之類的話,讓你感到使命神聖、義不容辭,而無法拒絕。我只得十分勉強地到平時關係比較近的幾家晃一圈,然後就找個借口,溜回家來了。母親則要拿出她每逢過年才肯穿的好衣服,跟相熟的嬸子大娘一起組成團隊,浩浩蕩蕩地到鄰居各家去拜年,一走就是大半天。中華文化自古重倫理人情,作為兩千多年封建社會統治思想的孔孟之道,其核心精神是一個“仁”字,“仁”字的字形是兩個人,講的就是人際關係。故中國人過年不是去教堂向上帝、神靈懺悔,而是要以到人家拜年來聯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許多以往的誤會、摩擦或齟齬,往往通過一聲拜年的問候而悄然化解;許多相互幫助欠下的人情,也借拜年的機會表達感謝和報償。這裡的奧秘,我也是在長大之後,在步入社會多年以後,才慢慢悟到的。

  過年,實在是中華文化精髓的集中體現;過年,也實在是凝聚中國人心的最佳熔爐。無論離家多久,無論身處何方,只要時時想到“過年”,只要時時記得那濃郁的中國“年味”,你就永遠是一個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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