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青青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pp958
曦苑
按常理,他步入了一條幸福之道,可是他的人生始終沒有跳出草根的命運。
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事情,只能用命運來解釋。你不得不相信命運。
一
人世間,芸芸眾生,演繹着生死輪迴的悲喜劇。2009年7月31日晚,我的表弟熊孝清因癌症而英年早逝,過早地劃上了生命的句號,令人悲痛不已。
那天夜晚,我從醫院出來,仰望天空,浩瀚的天空中,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顆星在閃爍着。小時候聽老人講,人逝世時,天上會有流星劃過。我仰望天空許久,也未見一顆流星。也許是城市的天空被化工廠煙囪飄出的粉塵蒙蔽了,也許是那顆流星已經劃過了天空,也許是我的表弟本身就是一顆不發光的星辰。記得小學老師曾講,宇宙間能發光或者反射光的天體,才叫星星。細想,表弟熊孝清本身就是一個極普通極平凡的人,即使在枝江市這個小縣城裡,也沒有多少知名度。他生前只是企業一名普通員工,不是社會名流、不是富商、不是達官、不是英雄,也沒幹出什麼驚人的業績。除了他的親人、同學、同事之外,可能沒有幾個人知道他。
表弟熊孝清逝世已經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寫點文字來紀念他。我覺得,他雖然不是名人,但是他的經歷、他的命運很有代表性,他代表了那千千萬萬的草根,是無數普通中國人的縮影。
二
2009年初夏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表弟的幺媽打來的電話:孝清在宜昌市醫院檢查,醫生說是喉癌,晚期了,怎麼辦?我愣了一下,說:不要緊,馬上到武漢去檢查,也許是誤診了。接着表弟的妻子也打來電話,請我幫忙在武漢聯繫一下醫生。我立即通過武漢的同學聯繫了醫生。當天下午,兄弟們用車把表弟接到老家看父母,好像與父母生死訣別,悲壯兮兮。第二天他們趕到了省腫瘤醫院,醫生檢查之後確認為癌症晚期,並已經轉移到了內臟。醫生說來遲了,無法手術治療,只能放療、化療。我們一致決定,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盡全力給他治療,奇迹也許會發生。他在省腫瘤醫院治療一段時間后,回到家裡吃藥。我和愛人,弟弟等到他的家中去看望,見他身體虛弱,面容憔悴,心裡都很難過。他平平淡淡地對我們說,沒事,不要緊的。
2010年的正月,我給姑父姑媽拜年,表弟他們也回了老家,只見他精神狀態很好,氣色較佳,談笑自如,飲食也可以了,不像患了絕症的病人。我們暗想,奇迹也許真的會在他的身上發生。現實社會中有些癌症病人活了二三十年,還好好的。但願菩薩保佑他!上帝保佑他!
誰知,到了四月,他的病陡然惡化。再次到省腫瘤醫院,專家也無回天之力了。他的疼痛只能靠止疼的葯來解決了,無奈,他回到了枝江,住進了新建的市人民醫院。人生的最大遺憾,就是一旦墜入至命的軌道之後,一切都不可逆轉,這正如無上的流星一般。事實的殘酷令人心痛。
得知表弟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到醫院去看望他。那天,他剛輸了液,只見他清瘦的臉上平淡如初。不待我開口,他說:“你上班忙,事情多,何必來看我”。我本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憋了好久,說了一句:好了些嗎?他說,好了些,聽天由命。我說,富貴在天,生死由命。
我這個人過去一直不相信命運,可近幾年,我逐漸相信了命運。這是因為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事情,只能用命運來解釋。你不得不相信命運。
三
表弟孝清於1963年底出生於枝江市甘林寺村一個普通農民家中。我姑父姑媽養育了4個兒子,孝清排行第二。四個兄弟中,只有他一個人讀書有出息,於1981年考取了省中專,跳出了農門。按常理,他步入了一條幸福之道,可是他的人生始終沒有跳出草根的命運。
他畢業后被分配到地方小國營企業——-縣針織內衣廠,當時大中專生都是由政府有關部門統一分配。學生畢業后,關係硬的,被分配在大中城市,即使回到本地也分配政府機關;沒有關係或關係不硬的則被分配在基層企業。這都是後來才明白的事。儘管他被分配在企業當一名普通職工,但還是令我有些羨慕,因為我那時被分配在鄉鎮學校當一名普通教師,一直夢想調到縣城工作。那時我在縣城只有兩個親戚。我每次到縣城學習、開會、購物等,落腳點大多是表弟那兒,因為他與我的年齡差不多,談得來。我每次到縣城,就在他那兒吃飯、睡覺。記得當時針織內衣廠有一排紅磚做的平房,是男青年的宿舍。他的宿舍有4個人,都是分配來的中專生。那幾年內衣廠先後分配來了十幾個中專生。幾個青年人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偶爾也有點“指點江山、激發文字”的味道,他們常常對改革開放、經濟形勢、企業發展各抒已見,爭論不休,有時也講點“假如我是廠長”,“假如我是縣長,市長,省長”之類的話。我每次到他那兒,都被他們那幫年青人的豪情壯志所感染。也許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暢快的幾年。
後來我經過發奮努力,也調到了縣城當老師,從此我們來往更多了。漸漸地我發現,分配到內衣廠的秀才們越來越少了,有的調到武漢、宜昌,有的調到本地政府管理部門。聽廠的職工講,調走的,都是有背景的。而表弟的父母和姑舅姨都屬於“草根”之列。草根有草根的活法,有草根的品性,姑父姑媽把他們那種勤勞、善良、耿直的性格也遺傳給了自己的兒子。
表弟的同學先後逐一離開了這個日漸衰落的企業。但表弟似乎並不感傷,不眼紅,不抱怨。我每次去他那兒,他都依然那麼熱情地招待我,那麼熱情地工作。
我曾想,內衣廠的工人基本上是初中高中生,分配來的中專生也基本上調走了,他這個中專生應該很“珍貴”,應該受到重用。可是表弟為人正直,不阿諛奉承,不吹牛拍馬,不趨炎附勢,不攀龍附鳳,也不請客也不送禮。若遇見一個正直開明的廠長,也許會啟用他。我曾經聽廠里的職工講,有個年青廠長曾想提撥他任副廠長(沒有考證),可他平時對廠里的生產經營常常發表一些建議,搞得廠長心裡不爽。大約是1988年底,廠長擬貸款進一批原料,好象是苧麻,當時許多針織廠都在搶購苧麻。他聽說后,向廠長進言:現在苧麻市場價格處於高位了,過了不多久就會跌下來。可是那個廠長聽不進去,仍然堅持進了大批貨。結果不幸被表弟言中了,剛進貨不久,市場價格就陡跌,本來就已很困難的企業雪上加霜,從此一蹶不振。可惜這件事並沒有使廠長高看錶弟,反而被廠長視為另類。試想,如果當時表弟說錯了,顯示出廠長的高明,也許表弟會被重用;可現在職工說對了,就等於證明廠長沒有下屬高明,那廠長還有什麼面子和威信呢。表弟因為耿直,始終不能得到重用和提拔,頂多被利用一下,也就不奇怪了。可是表弟卻從不後悔,不埋怨。仍然坦坦蕩蕩地生活着。我有幾次碰見表弟以前的同事,聽說我是孝清的表哥,他們一個共同的說法是:你的表弟孝清為人老實正直。我深知,只有在相對公平公正的社會環境里,遇見一個開明的領導,老實正直的人才會有好運。內衣廠經過幾次折騰,終於奄奄一息,在1997年正式宣告破產,為枝江市最早破產的企業之一。破產時每個職工的補償標準很低,有的一共補了幾千元,最多也只補了一萬多元,過去廠里又沒有給職工辦社會養老、醫療等保險。於是職工到市政府上訪,鬧了幾天也沒有什麼結果,那些工人們只得認命了。那幾年經常見破產企業的職工到政府上訪,上訪者的訴求大多是兩個方面:一是反映自己的青春奉獻了企業,現在被清退下崗,補償標準太低了。二是企業的老闆腐敗,撈了第一桶金,有的陞官了(到政府機關任職去了),有的發財了,可是我們這些普通的職工被一退了之。我那時從內心講是同情下崗職工的,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廟窮方丈富”是一個沒有解決的熱門話題。我知道,那時國有企業集體企業的老闆運氣好,當企業破產時,職工雖然可憐,但企業老闆心裡竊喜,求之不得。這是因為企業破產了,一是銀行的貸款可以一筆鉤銷,二是過去廠的糊塗帳可以永遠成為歷史,謀取的私利、侵吞的財產都可以漂白。三是在國有企業監管日常完善的時候,自己正好從國有企業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然而帶着弄來的第一桶金和已經積贊的人脈、已經形成的供銷關係去另謀發展,或以低價購買破產企業,或被外地政府以優惠的政策“招商”再辦新廠,或投資當私營老闆……等等,出路寬廣。而那些普通職工呢?他們幾十年甚至一輩子的心血都奉獻了。如今上訪,倒成為“不受歡迎”的人。而那些破了產的企業老闆,當地有的領導還“感謝”他們過去為地方經濟社會發展作出了貢獻。
內衣廠破產時大概只剩下表弟一個大中專生了。那時我很為他鳴不平,也為那些一同下崗的職工鳴不平。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內衣廠職工上訪時,竟然沒有我的表弟。難道是因為我在政府機關上班,他怕給我惹麻煩。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麼不上訪,但終究沒有問。現在想來,可能是他已經看破紅塵,知道上訪也沒用;也可能是他怕上訪碰見了老同學、老同事,心感慚愧;也可能是他心胸坦蕩、豁達、意志堅強。我知道他的品性,他這個人不論遇到什麼挫折、困難,都從來不低頭、不抱怨、不求人、不訴苦。
表弟和他的妻子同時下崗,成了社會人。農民有地種,可他跳出了農門,連地也沒有種的了。當時南方的幾家大型紡織企業曾請他去當“師傅”,但他的女兒身體不好,他外出打工,放心不下。他和妻子一同在本地一家砂石廠幹活。他的同事說他幹活特下力,肯吃苦。可嘆的是他只頋辛苦勞作,忽視了自己的身體。
四
2009年春,他感到喉嚨不舒服,到市人民醫療診治,醫生說是感冒引起的,他在醫院門診里一邊打針吃藥,一邊上班。可是反反覆復的,不見好轉,並時常發燒,醫生就開了些抗生素,地塞米松之類的葯。兩個多月仍未痊癒。他覺得不對勁,要求醫生進一步檢查,並要求穿刺檢查一下。可那個醫生明確說,不用穿刺檢查,你再把這個療程的葯吃完。表弟感到喉嚨愈來愈難受,自己跑到宜昌市中心醫院去穿刺檢查。檢查回來的當天晚上又到砂石廠上班。第二天他的妻子到宜昌醫院去拿檢查結果時,才感到病情的嚴重出人意料。表弟妻子沒有把結果告訴他,而是找到他的幺媽,幺媽才馬上給我打電話。
庸醫耽誤了表弟的病,導致癌症擴散,無法挽救。事後,他的兄弟曾想找那個醫生算帳,後來有人相勸,人都死了,官司打贏了又有什麼意義。我為之悵然,表弟的運氣為什麼那麼差,為什麼偏偏遇見了那個極不負責的醫生呢?當初若是遇見了一個醫德高尚、醫術高明的醫生,也不至於英年早逝。
儘管表弟命運多舛,可他從來都那麼坦然。我陪弟弟去醫院看望他時,他不談自己的病,卻對我弟弟說:“你們種的田太多了,不要太辛苦了”。我陪妹妹去看望他時,他笑着對我妹妹說:你過去不聽你哥哥的話,現在你要掙點錢,讓你姑娘把書讀好”。我陪父親去看望他時,他問:“舅媽的身體現在怎樣?腿好些了嗎?”我說“母親很想來看你的,就是腿走路不行”。
我們每次去看他,見他那平靜如水的神態,心裡就更加難過。其實我知道,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吃飯喝水也日漸困難。他心裡一定很難受,只是他不願把悲傷的情緒傳遞給愛他的親人們。
我的姑媽自從得知自己的二兒子患了不治之症以後,常常以淚洗面,快八十歲的人愈發蒼老。那天她到醫院去看他,母子一見面,姑媽就禁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此時此刻,表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淚水如雨,從那蒼桑的臉上流淌而下,灑在床上。表弟把他那一生所受的委屈、所經歷的坎坷、所積壓的悲憤……都化作苦澀的淚水,傾瀉而出。
親人們的祈禱沒能挽住表弟的生命。2010年7月31日晚,他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我們把他的遺體送到殯儀館舉行悼念活動。8月3日清晨,我受表哥的委託主持了遺體告別儀式。當我們與他遺體告別時,他依然那麼安祥地躺着。親人們帶着滿腔的悲痛、惋惜緩緩地與他訣別。
表弟遺體火化后,送到家鄉安葬。靈車在途經他老家附近的路上,我先後看見了姑父、姑媽坐在路邊悲傷地痛哭。我深知,表弟去世后,最悲傷的莫過於姑父姑母。我看見他們滿頭銀髮,回想起表弟一生多舛的命運,頓時熱淚盈眶,悲憤的吶喊:蒼天不公啊!
靈車來到甘林寺村的公墓,公墓在一個山坡上。山頂樹木蔥蔥,山坡芳草萋萋。以前村子里人去世后,大都安葬在自家的山上,現在不準隨意安葬,修了公墓。表弟孝清是該村第二個安葬在公墓的人。公墓有兩排墳穴,每個墳穴很小。八大金剛把他的骨灰盒安葬那個狹小的墓地里。我們吃了中飯之後,再到表弟的墓前,給他燒紙、磕頭、鞠躬。鞭炮震天,燃燒的花圈騰起衝天的大火。此時此刻,我們只能以此告慰表弟孝清的靈魂,祈望他一路走好,。那天陽光格外刺眼,火辣辣的,他的來世一定會過得比今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