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情

　　陽春三月下揚州，是母親多年的心愿。今天，我帶着全家人，終於站在了揚州的土地上。有機會陪家人一起出遊，盡享天倫之樂，對於我這個既是母親又是女兒；既是兒媳又是妻子的人來說，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帶女兒來旅遊，不但是讓她來遊山玩水，更重要的是讓她開闊視野增長見識，有利於身心健康，這是我做母親的義務。

　　帶母親來旅遊，不但是為了滿足她的心愿，更重要的是讓她感受到有家人親人的陪伴，是一件多麼的幸福的事。大自然的美好風光，讓人心情愉悅，比吃藥打針更有利於治癒她的頑疾。下半生，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和兒孫們一起安度晚年，這是我做女兒的責任。

　　北方的三月，還是滿目蒼涼，揚州這裡早已是花紅柳綠，滿園春色！讓人心曠神怡，久久不願離去。

　　受母親的影響，和對女兒深深的愛意，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更鐘愛觀賞植物的葉子。看到花草樹木，那千姿百態，隨風搖曳的春葉，彷彿就看到了那秋天光輝燦爛的紅葉，如醉如痴！

　　醫院裡，挺拔蒼勁的楓樹，因紅葉的盛開，更加生機盎然，驚艷世人。在那個美麗的秋天，幸福的秋天，我做了媽媽！每每想到女兒出生時，那如出水芙蓉般的俊俏小摸樣，就會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而後便會久久的沉默，沉默，冷靜的詮釋一次人生的價值。

　　生命的誕生，是如此的莊嚴美麗！生命的枯萎，又是如此的無法抗拒！

　　女兒的誕生，讓全家人興奮到了極點。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寶貝，叫她啥名字好呢？一時間，為女兒起名字，就成了全家人競爭中標的頭等大事。

　　老公說：“每人起一個名字，參加候選，然後舉手通……”。

　　還沒等他講完競選的規則，母親立刻就站了起來，深情地看了一眼窗外，自信的說：“就叫紅葉吧”。

　　這也太倉促了吧？我用略帶埋怨的眼神，盯住母親說：多土啊！直白平常沒有新意，名字一定要表達豐富的內涵和寓意在其中。紅葉，一叫便知是秋天生的農家小妮子，土掉渣了！不好聽，不好聽。

　　心裡埋怨母親，還文人呢，俗死了。這可是為我親愛的寶貝女兒起名字呀，是大事。為了引起母親的高度重視，我加重語氣說：您認真思考思考再說嗎？名字可是她一生的代號，要叫得舒心快樂幸福！

　　母親看透了我的心思，鄭重的說：“一個秋天，我都在給寶寶起名字，查過字典，拼過拼音，包括對唐詩宋詞的研究，起了大概有二十多個預選名字，最後反覆比較認證，還是覺得叫紅葉最好聽。紅葉是詩是畫，寓意深遠，她與秋天，又自然巧合，很吉利的。女人如花嬌貴，好花也得綠葉配嘛，在我心裡，她不但是花，更應該像葉子。葉子從嫩綠青綠到草綠，從鵝黃橙黃到金黃，從粉紅桃紅到火紅，一生蛻變，美到極致！再加一句，我起的只是乳名而已，大名還是請高智商，高學歷，高學問的父母來起吧”。

　　一向謙虛謹慎，為人處事平和的母親，是絕對不會因為一時的衝動，得了一個寶貝外孫女，就忘乎所以，有失身份。我那根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鬆了下來。眼裡噙滿了感激的淚水，十分愧疚的仰望母親，雙手合十，請她原諒我剛才的失禮。母親心領神會，又一次撫摸着我的臉頰和頭髮，以示愛意。然後語重心長的對我說：“好好坐月子，母子平安，就是你對我最好報答。”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全票通過！

　　婆婆說：“親家母，不愧是文人，多好聽的名字！秋天的天使降生到我們邱家，地造天和！喜得貴子就是喜得果子，人財兩旺！不但是乳名，大名也叫邱紅葉吧。”

　　公公說：“紅葉！起的好，紅葉不但色彩斑斕艷麗，光彩照人，豐華秋實；紅葉又是葉子中的極品精華，無怨無悔，一生奉獻，深受人們的尊敬愛戴和敬仰！

　　老公也說：“紅葉好，越土越時髦，朗朗上口，叫起來真響亮，邱紅葉！我舉雙手贊成。”

　　我為母親驕傲，我為母親自豪，她總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獨樹一幟，真正的文人！

　　此時此刻，我才體會到，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的真正含義！我們能把對待兒女的愛，分享給父母親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那就算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兒女了！

　　母親今年六十八歲，她不是作家，只是一位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名副其實的文化人，可我一直覺得，母親更喜歡別人叫她文人！她一生酷愛文學，習慣天天記日記，經常寫寫散文和小說。但是，她把大半生的文采，都鎖進了自己的抽屜里，從未見到過天日。就連我這個親生女兒，也沒有機會拜讀過一篇，究竟是怎樣的文筆風采呢？很是期待。

　　我一向深深愛戴和尊敬我的母親，她有修養，有素質，道德高尚，為人處世光明磊落。勤勞善良，艱苦持家，她對父親相敬如賓四十年，她忠誠與父親一生。我為有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感到驕傲和自豪。每當我和她外出辦事時，總會有人問：“您是那個大學的教授啊？這麼有水平？這麼有文采？”她從來就不直接回答人家，卻自豪的說：“我是作家。”然後詭秘的沖我一笑，自嘲；“天天在家裡坐着，不就是坐家嗎？”風趣幽默的母親，逗得人家開懷大笑，羞得我都不好意思再看人家一眼，母親卻像個打贏架的孩子，挺胸仰頭，目不斜視，這是她最得意的時候！難道她真有作家夢不成？

　　現在我總結，倒不是因為母親學問有多大，文采有多好，而是她懂得自尊自愛自重，沒有把握的事，她從來不做，沒有理的事她馬上道歉，解決難題，鬆弛有度，因此提高了效率，保證了她大半生的好名聲。

　　自從女兒出生后，家裡的日子的確是越過越紅火！真是應了奶奶的那句誇詞，人財兩旺！

　　女兒紅葉，今年十六歲了，美麗端莊，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平時被我嬌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含在嘴裡怕化了，放在手裡怕掉了。精心呵護，似乎覺得我這媽媽做的還不夠好，有失母親的義務和責任。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女兒紅葉自己，從來就不嬌慣自己，像個小大人似地，無論家裡有大事小情發生，她總是勇敢的站在最前面，誓為我們遮風擋雨！時不時的，還把我這四十六歲媽媽，當成老年人來愛護，搞得我哭笑不得。女兒從小就心地善良，尊老愛幼是她的美德，照顧起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來，比我還細心孝道。我暗喜，難道這就是葉子的奉獻精神嗎！同時又有一絲心疼在心裡，母親幹嘛起這樣一個愛奉獻的名字啊？非累壞了我的心肝寶貝女兒不可，母子連心哦。

　　父親重病，全家人心如刀割，不惜一切代價醫治，最終也沒能挽救他老人家的生命！生老病死無法抗拒！！！父親的突然離世，重創到了母親，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一下子老了十歲！行動緩慢，沉默寡言，記憶力下降，生活能力差，就連笑容都是僵硬的！再也沒有看到她寫一篇文章，美滋滋的放進神秘的抽屜里，還常常忘了鎖抽屜！一向積極樂觀向上的母親不見了！

　　全家人誠惶誠恐，寢食不安，看着一天比一天痴獃的母親，我們的心都碎了。一個冬天，牽住母親的手，四處求醫問葯。專家說：“這種病目前還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醫，唯一的辦法，就是關愛。

　　我不貧窮，讓母親住上最好的房子，穿上最好的衣服，吃上山珍海味。全家人輪班二十四小時陪伴，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自我感覺良好，不但是盡我做女兒的孝道，更是做給我自己女兒看的。可悲的靈魂！

　　陪同母親到小區里散步，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讓她走出室外呼吸新鮮空氣，促進血液循環，增強免疫力，對增強體質，恢復記憶力大有幫助。一人一物一景，都可能引起她的注意和樂趣，從而刺激她的神經，醫生說：“這對激活失意的腦細胞大有幫助，循序漸進，也許就能恢復記憶力功能”。

　　最近一段時間，母親突然迷上了撿樹葉！我猜想，一定是在老家做飯取暖當柴燒的緣故，兒時經常做的事情記憶最深刻。樹葉還能當柴燒？八零后的這些城裡孩子，一定是沒有記憶的。

　　開始她只是撿幾片乾巴樹葉，拿在手裡玩弄，後來盡用塑料袋子撿滿了往家裡拿，分別擺在屋裡的各個角落，髒兮兮的弄了一地，誰也不許碰，更不許打掃！

　　若是色彩斑斕的美樹葉，拿幾片回來玩玩，換換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三九嚴寒，撿到的都是顏色形狀極其醜陋的枯枝敗葉，有什麼可保留的。我三番五次的批評母親：求您了，換換思路行嗎，玩點別的好不好？

　　每當這時；母親手拿樹葉，痴獃的望着我，僵硬的站在原地不動，和我對抗！同時又用可憐巴巴的眼神向外孫女求助，好幫她解圍。

　　每當這時；女兒紅葉，先是沖我一笑，做個鬼臉，然後大聲說道：“是誰又再欺負紅葉的外婆啊？誰要敢打掃外婆的樹葉，不，是美麗的紅葉，我就和她急。”

　　然後緊緊的摟住外婆的脖子，又是撫摸，又是親吻母親的臉頰，以示安慰。而後又對我來了這一套，真的管用。還小聲對我說：“忍讓忍讓，就是孝道孝道，記住了媽？”

　　母親又一次找到了靠山，繼續我行我素，執意不肯換思路，情有獨鐘的撿樹葉。大冷的天，光光的馬路不走，兩個大活人，提着兩個大塑料袋子，滿林子里撿枯葉，神經病！我常常用久病床前無孝子來安慰自己，慚愧呀！

　　有一天晚飯後，我又陪着母親去撿樹葉，驚喜的發現，枯枝敗葉的樹上，竟然長滿了紅彤彤的新枝新葉！伴着晚風搖曳，煞是動人！引來不少小區里的居民駐足觀看。有幾個小朋友，跳着高的想摘樹葉，就是夠不到，急死人了。他們不知到，這是“種樹人”，處心積慮安排好了的，正好是長在讓那些不懂事的小朋友夠不到的高度！

　　其實，每年過春節，物業都會把路邊的枯樹掛滿塑料紅葉，增加年味，只是我沒有今年體會的這麼深刻而已。母親早已混到了小朋友們的中間，搶摘紅葉！破壞公共財物，那還了得！我三番五次的上前勸阻，毫無意義。最後還是強拉硬拽，把滿臉淚痕的母親帶回了家。

　　紅葉聽后，放下手中的作業，拉起外婆就往外走，一刻鐘后，母親樂呵呵，美滋滋的，拿着一大束紅葉回到了家中！然後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怕見人似地，關上門，自我欣賞她的寶貝紅葉去了。

　　還沒等我張口批評紅葉，紅葉就主動背靠牆站着，自我接受罰站，作深刻的檢討：“偷摘紅葉，確實是在破壞公共財物，道德敗壞，深刻反省，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氣得我啞口無言。罰站認錯，是母親教育紅葉的特殊手段，今天又用上了，倒不是母親罰紅葉的站，而是紅葉替母親罰自己站！外婆，外孫，母親，女兒，女兒，母親，這是怎樣的一種骨肉親情啊！我淚如雨下。

　　自從進屋后，母親安靜了許多，再也沒敢出來。第二天收拾她的房間時，我竟然沒有發現一片紅葉！原來她把紅葉都夾到書頁中，鎖進了抽屜里！

　　等我下班回來時，母親，老公，紅葉正忙得不可開交，滿屋子都掛滿了各種各樣鮮艷奪目的塑料紅葉！

　　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母親的心情也隨着天氣的變化而慢慢變好，病情正在好轉，可喜可賀！生活依舊，工作依舊，母親的愛好依然是收藏各種各樣的葉子！從嫩芽開始，越攢越多。

　　轉眼到了秋天，偶爾能看到幾隻紅葉爭奇鬥豔，這下可忙壞了母親，家裡就成了紅葉的收藏館，滿屋子都是。好在母親越來越理智，只撿精華的留下，其餘的毫不吝嗇的倒進了垃圾桶。

　　中秋十月，正是觀賞紅葉的最佳季節，女兒提議，為了徹底治好外婆健忘的老毛病，我們全家人何不一起去香山出遊，觀賞更美麗的紅葉，對治癒母親的疾病也許更有療效。

　　香山的紅葉，獨具魅力，層林盡染，嫵媚嬈妖，如詩如畫！

　　收藏好看的紅葉，是我們此次旅遊的重要目的，每人手中一個大塑料袋，裝滿為止。母親一路小心翼翼，像采蘑菇的小姑娘，聚精會神，低着頭，瞪着眼，輕輕地走在散滿紅葉的地毯上，生怕不小心，踩疼了紅葉似地！看她，精挑細選的觀賞着，認真細緻的比較着，留下精華，扔掉糟粕。母親一定是想找兩片形狀大小，顏色鮮艷，一摸一樣，逞心如意的兩片紅葉，真難啊！

　　母親正常了，再也不會踮起腳尖去摘那樹上還有生命的紅葉，我欣喜若狂！感謝女兒，紅葉感情細膩，做事周到熱心，比我這個大女兒還善解母親，我為有這樣聰明智慧的好女兒感到驕傲自豪！

　　遠遠的看見女兒紅葉，正和一位伯伯嘮得開心！這孩子怎麼去拉老人家的手啊！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伯伯已經走到我們近前了。

　　女兒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大聲的說：“媽媽；這位爺爺也喜歡收藏紅葉，是你們老家的人，他說他認識外婆！”

　　難道這就是母親文章里多次提到過的，那個心地善良，才智雙全，風流倜儻，失散多年未見的夢中情人李伯嗎？

　　記得母親在文章里有一句真摯的表白：不能做夫妻，我們還可以做朋友，至少你在我心裡，是永遠最最牽挂的親人！

　　記得紅葉也曾跟我說過，母親在散文《葉子情》中，把花和葉子，比喻成情人。還說母親兒時特別喜歡收藏乾花和干葉子做書籤，久而久之，就把紅葉當作花來配綠葉一起收藏，預示着生生世世永遠不分離。我知道她也偷看了母親的文章，還說是流傳千古的好情書。

　　快叫外婆，快叫外婆。世界之大！竟然會有這樣的巧合，母親長達五十二年沒有見面的青梅竹馬，此時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她能認識他嗎？

　　幾乎是在同時；兩個人同時驚呼着對方的乳名！四隻蒼老的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然後，就是從四面八方跑來的兒孫們，喜出望外的兩家人一一施禮見面，大家彼此慶祝，天降一門好親戚，從此走動來往。

　　女兒紅葉，特別喜歡李爺爺，擊掌約定，明年三月，我們全家人一起去揚州旅行好嗎？

　　李爺爺說：“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