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時光

　　時間的盡頭。他面朝失去光線的天空。

　　靈魂在那裡被困住。

　　閉上了眼，這一切都只是錯覺。

　　Q

　　【蹤跡】

　　光線消失的天與地之間，輪廓喪失，蒼茫渾濁。

　　六月的夜如此深沉。

　　那些經年之前碎裂湮滅被遺失的夜，如今在我與黑暗裡的時間的對峙之間，陡然映現出蹤跡。鈍重地衝擊着記憶深處。

　　畫面變遷，晝與夜交替，黎明與黃昏更迭。恍惚之間，我看見光陰像是一條平靜的河，在某一時刻，悄然逆流。

　　轉過頭去，我看見那少年乾淨的側臉。斜暉如溫存了千百世的柔情，輕微散落在他身上。他眼眸中倒映出落日。

　　走廊看不見盡頭，顧自行走，他的手指撫摸過牆壁上斑駁的色彩。教室是空落的，課桌與椅子在黑暗來臨之前陷入沉睡。消失的聲音，消失的容顏，消失的課本與鉛筆。在某一個夏季突然泯滅，被深埋於無人發覺得到的年歲里。天色轉暗，溫熱的淚落在手背，突兀的刺痛感直抵心臟。沒有人會告訴他時光會停在何處，所以他只能夠不斷的走。欲走到時光盡頭，他偏執地認為那裡有出口。

　　他的夏季開始枯萎，像一束鳶尾，失去了永恆。

　　畫面漸趨變的昏黃，色澤減褪。

　　風穿過夏夜的炎熱，星光依附着幽藍的夜幕，世界變得沉寂靜緩。梧桐影扶疏，夜來香與葡萄藤在街道兩旁散發著疏淡的清香。他牽着她的手經過，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右手緊握住左手，他害怕會失去她手心的溫度，害怕她的臉會突然消失在身邊。他依然決絕行進，她說她會陪他。月光變得柔和，滲透了他們被街燈拉長的身影。那一瞬間，塵世靜好。

　　他不肯停下，肆無忌憚地放縱着自己的一意孤行。只能這樣，才能看不見身後路途中那早已在春秋輪替之間變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年華呼嘯而過，帶走了整個世界的色彩與聲音。記憶撒下深厚的霧。

　　始終沒有對世事變遷心覺愕然，神緒淡靜。在夏至前的黃昏，他眼眸中倒映出落日，然後他在途中消失，隨逐他的夏季。遁跡潛形，音訊了無。滄海如舊，風月依然。最後一抹殘輝在天際沉落。斷雲微度，花燈空老，歲月的輓歌成了深刻的追憶，不肯平定。

　　黑暗中突兀出現了光，如同破碎的玻璃散落在我眼中。那疼痛感竟如此熟悉。於是，我看見了他的蹤跡。

　　時光總是會讓人產生華麗錯覺。在那些死去的夏季里，某個黃昏，他抬起了頭，明澈的眼中倒映出我的蹤跡。

　　【被霧困住的森林】

　　夜寂人初定。習慣於站在窗檯，觀望整座城市的沉睡之狀。天空下無窮盡的是這暗幕里沉寂的夜，它讓我心緒清醒，但是不安。看着窗外房檐屋宇失去清晰的輪廓，渺茫的天與地之間像是一間封閉的暗室，其間隱匿包容了無數的情愫與秘密。那些都是敏感脆弱的，不堪一擊，所以不可示人。有時候會聽一些鋼琴曲，偏愛貝多芬與肖邦。獨自靜思他們在彈琴時的情感與姿態，用手指在黑白鍵上敲出了流轉了幾個世紀的落寞，製造出盛大的幻覺，撫慰而且麻痹了那些躁動的生命。清脆空靈的聲音，起伏回落的旋律，那些韻調充滿鮮活的生命力或者覆滅般的壓抑。我喜歡用一種局外人的身份，站在音樂的領地之外，推測它廣無緣界的情感暗喻，欣然於它承載的稍縱即逝的錯覺。

　　不知是何時突然喜歡上了搖滾。我覺得那種鋪天蓋地的喧鬧使人變得瘋狂，繼而去擁有遺忘某些事的能力。搖滾所具有的破裂迅疾而且沉重的聲音，會讓我感覺得到一種淋漓的釋放。但那些容納於搖滾某些細微處的不堪回首的傷口，卻被這浩大的轟鳴襯托的凄楚至極。因耳膜時常被層層疊疊的搖滾聲浪衝擊，我感覺得到自己的聽覺也日趨發生着惡性變化，會經常出現頭痛耳鳴。也許有一天，我會失去聽覺。到那時，生存於一片消失聲音的世界，聽不到時光的衰老，聽不到人世滄桑，聽不到塵寰變遷。或許我會漸漸遺忘年歲堆疊在內心深處的悱惻。

　　有時候可以聽雨落時的聲音，六月份的天空在夜間時常會輕輕落些細雨。這樣的夜我總是會失眠。躺在床上，將心思放空，一切都可以不去想。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工業革命、文言文、英文單詞、三角函數，這些瑣碎的知識會在腦海中消去形跡。像是遭遇了風浪，沉入腦海海底，沒有了聲息。但也總在不經意間想起了過去，然後它們會洶湧的襲來，聲勢浩大。我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戀舊的人，所以這註定會鑄就一個孤獨的靈魂。

　　某人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唯心主義認為，意識是本原，物質依賴於意識，不是物質決定意識，而是意識決定物質。所以我會覺得夜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森林。我行走在其中，找不到出口。

　　被霧困住的森林，將我困住。

　　【途經】

　　他深沉落拓的面容常出現在我夢裡，目光里閃爍着藍色光澤。

　　只是，我看不見了那少年乾淨明媚的側臉。

　　夏季氤氳的熱氣總是會讓人感到意識模糊，混亂的生活將所有的對與錯書寫的風輕雲淡。不見了濃烈的情感掙扎，即使是挽留，也顯得難以啟齒。他的行走也許永遠也沒有盡頭，像是一個圈，他只能夠循環往複。歲月的決絕與冷峻鋒利地劃破了夏季日暮未央的天空，只是那慘烈的紅不是血，只是無窮盡的回憶與喪失的夢想。它們在晝的最後散發餘溫。

　　他只是在原地行走，走不出時光的局。

　　【再見】

　　我在時光黑暗的隧道里漸行漸遠，漸趨靠近某種光亮。只是為了生存，為了光和熱。

　　這繁盛塵寰伏隱了太多的慾望，所以為了需索，生命就必須學會與時光對峙。在生活逼仄的間隙里蹀躞前行。任何事物均無定論，也無人可以做主。因那原就是一種暗喻式的存在，有它自己的端然，就像一個島嶼，斷絕了途徑，自有天地。

　　時光帶不走落日。我站在夏季的黃昏，轉過頭去，我看見那個少年乾淨的側臉。我與他告別。

　　再見，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