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遇故知

　　那次回家是在一個深秋的月底，早晚的天氣已是寒氣襲人霜花遍地。每次回家都是先坐客車到縣城，無論早晚都要先找個旅館住下，然後再看時間是否來得及再考慮是否再坐車回鄉下，去看那座一直在我離開后孤獨悵望的老屋。

　　從前父母在日，每次回到縣城，無論早晚都急着想趕回去，因為那裡無論何時都會有白天暖暖的炊煙和夜晚暖暖的燈火。自從父母離去、自從我們為生計跟飄泊結緣，那座空屋便在風雨和秋蟲的陪伴下，用蛛網在屋檐與窗欞之間一圈圈織結着無邊的寂寞！

　　回去連破鍋冷灶都沒有了，只有隨意瘋長的滿院子的野草和因長年無人打理而落滿的滿屋子的灰塵與鳥糞！回家看看，就是想了卻一下別後的鄉思.就是想在破敗的老屋前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這不，還沒到家就碰上一個多年沒見、足可以讓我感慨萬千的舊友了。

　　S君年齡跟我相仿，除了一副眼鏡架在他那張依舊白皙的面龐上，歲月在他的面容上也留下了明顯的蒼老痕迹。一般人都會中年發福，可他的身材仍然像他年輕時一樣瘦弱苗條。沒變的還有他對故人的熱情，以及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外地的一所中學當著他的數學老師。他說他也是很久沒回老家了，這次是出差順道回來看一眼。

　　“真的是太巧了，這下我們兄弟可以好好嘮一晚上了。”他顯得很興奮，一邊滿臉驚喜地感嘆着我們今晚在這個小旅館的意外相遇，一邊跑到他的房間把自己隨身的行李一下拿到我的房間里，那個晚上我們幾乎一夜沒睡，各自躺在對面的床上，整整嘮了一夜。

　　S君比我小几歲，算是我的發小了。師範畢業就去了外地的一所中學任教。當年人長得也算清秀，可不知什麼原因始終沒跟一個女子牽上過紅線。他為人熱情卻不善言談，但對好友和自己的學生卻能侃侃而談，說起話來津津有味別有情趣。

　　S君家中的父母都在，雖說年紀大了但身體還算硬朗，他們跟村裡那些走不出去的老弱病殘一樣，整年守着那片自打出生就沒離開過的土地，守着清貧、守着習以為常的平淡生活，還有一份藏在心中始終也沒對兒女說出過的那份思念與牽挂。儘管他們也知道住在城裡的孩子都有了他們穩定的職業和收入，而且在生活上比在農村的日子強多了，但那份牽挂卻像田野的風、村邊的河，一年四季綿延不絕。

　　說起至今依舊單身的原因，S君平淡的笑容上難掩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他說他許多年來就知道每天教室食堂和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除了教務，閑下來的時候就是讀書聽音樂看電視，近年又像年輕人那樣迷戀起了手機遊戲。從來就沒有從平淡乏味的生活中發現一點能夠激起自己渴望出現的那種浪漫情調。這些年也不斷有人介紹，但見了面總是感到無話可說，自己平平的相貌也難得引起異性的注意。上手機或者微信聊天吧，那裡面人員成分複雜，更多的都是些心懷夢想卻又不甘寂寞、隨時準備出牆的別院的杏花，你說我一生清白怎麼會因此落進那個終生都難以洗白名聲的醬缸里去呢！所以就寧缺毋濫，守着平靜平安的生活，再象信徒般通過修行，再修來一份不受諸多慾望慾念茲擾的靜心，在健康的生活和積極的工作中得到些許的快樂不也是很好嗎。我說，那你不覺得一個人的一生在情感方面的空白也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嗎 他嘿嘿地笑着說：怎麼會呢，我對故鄉、對親人、對朋友的挂念不都是很豐富的嗎！當然在愛情方面，一個人一生如果有一次刻骨銘心的愛也就足夠了。通過他親切中真誠的敘述我才知道，在他畢業后的第二年曾經在一次出差中，於遠方朋友家裡邂逅過一次短暫的愛情。

　　據他說那段愛情加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天一夜，卻能在他半生的夢裡清晰至今。他說他甚至連那個女孩的手都沒牽一下，就在那個像今晚這樣有點寒冷的深秋，就在那個空曠無人的學校操場上的一角，在昏黃的路燈下，他們倆熱情地向對方述說著自己的經歷，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看法。他們深情的目光不斷在對方漾動着幸福的臉上溫柔的掠過，那在熱烈傾述中迅速升溫的微妙情感只有在彼此目光交錯的剎那，象一束璀璨無比的光亮，深深地照進對方敞開着的心扉里。

　　那個時候，他們只顧飽含深情地暢談彼此非常相同的認知和感情，卻忘了在夜半情意未了的道別時給對方留下一個聯繫的地址！短暫而甜蜜的邂逅之後，緊接着就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迅急的別離。朋友突然間安排了一輛順路的車，那時他是在朋友家做客，又不好意思拒絕朋友讓他離開的順路車，當他坐進車裡，心中那股強烈渴望再見到她的意願是那麼的強烈，莫大的遺憾象莫大的傷感一樣頓時襲滿他全部的身心。當汽車拐過街角駛上公路的時候，他突然看見那個他那時強烈想看見的美麗身影正站在清晨的街角，正在孤零零朝着他的坐車方向張望，甚至跟着汽車緊跑了幾步。那時他把臉緊緊地貼在冰冷的車窗上，任淚水無聲地劃過悲傷的面龐，但他還是強忍着沒有喊停。他說，他那時好想跳下車去，好想跑回到她的身邊，想拉起她的手帶她一起遠走。可結果還是理智壓倒了感情。他說他知道自己是一個骨子裡很傳統的讀書人，自己不能像一個思想簡單的魯莽村夫那樣不顧自己的面子和朋友鄙視的目光。也許那就叫感覺，那就叫愛情，真的是撕心裂肺銘心刻骨！人們不是說了嗎，這樣的愛情人生有一次就足夠了。現在的年輕人在愛情觀念上比起我們不知超越了幾個時代。他們說只要暫時擁有不要永遠相守，他們換女朋友象換衣服那樣隨便。不過我也能夠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懂愛情，他們更不懂短暫的愛情也會成為永恆。

　　看着他沉浸在過去至今還略帶感傷的臉，我也不禁為他的故事感到動容。但我還是出於關心的反問了他一句，那你也不能永遠沉浸在過去的故事裡呀？要向前看。他好像一切都看開了的樣子，笑着說：這樣生活不也很好嗎，想吃吃，想睡睡，想到哪裡拎個包袱抬腳就走。沒人管沒人問的日子是多麼的瀟洒自在。再說我現在也已經習慣了一個人自由的生活。現在唯一牽挂的就是家中的父母和那片我們一起長大的土地。多少次夢裡還是會想到我們曾經在夏天的淮河裡嘻戲衝浪的情景，想到舉着自製的火把在中秋節的夜裡玩鬧通宵的樣子。

　　看着他每一次的講述都會深情的陷入其中的狀態，我本來想在情緒上開導他的念頭也就打消了。他比我的心理素質強多了，要是我進入了某種或喜或悲的情感狀態之中，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以前我只知道鄉愁是一種思念的病，現在才知道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談起鄉愁還能喚起愉快的感受。原來我以為現代化通訊設施的密布和高鐵時代的來臨會大大縮短以致消滅距離帶給人類在思想上的鄉愁，看來再短的距離也泯滅不了人們在心理上對不能回去的故鄉的那種精神上的鄉思。比起常年飄在省外的我，S君就住在離家不遠的省內，可他的鄉思之情並不比我遜色。難不成他就是用這種情感在抵銷另一種情感的折磨？

　　“如果愛情把你心傷，請想起故鄉田野的花朵。如果愛情把你心傷，請想起故鄉河流的寬廣。”······

　　我走向小河，充滿了幻想；

　　清清的河水在慢慢地流淌，

　　波光已不再閃動她難忘的形象。

　　她走了！......在甜蜜的陽春

　　來到之前，我告別了幸福和心上人。

　　秋天已經用它寒冷的雙手

　　剝光了白樺和菩提樹的頂。

　　它在那樹林的枯枝間喧嚷，

　　在那裡，黃葉飛舞日夜不停。

　　寒霧鎖住了冰冷的波浪，

　　不時傳來陣陣秋風的嘯聲。

　　田野、山崗和熟悉的樹林！

　　你們守護着神聖的幽靜，

　　親眼看見我的悲傷和歡欣，

　　我要忘掉你們.....直到春天來臨！

　　普希金《秋天的早晨》節選

　　那夜，我們一直從久別的故鄉談到失落的愛情，又帶着失落的愛情返回到那個可以給心靈療傷的久別的故鄉。我們用再聚的幸福，用蓄滿歡樂的幽幽語言把那個夜晚變成很久都沒有過的充實和透明，直到東方發白，直到我們又一次踏上各自無奈而又莫知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