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只愛我一次

　　1

　　三月，春意闌珊。

　　窗外，探出幾顆疏星。風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無處可逃。

　　夜，彷彿紙浸透了油，帶着透明的憂傷。惟有一盞孤燈，透過玻璃窗，將昏黃的燈光播灑到窒悶的室內。

　　“吳山青，越山青……”

　　我念叨着那首詞，由然而生的傷感不請自來。

　　“兩岸青山相對迎，誰知離別情？……”

　　我捂住被子，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彷彿這樣，一切都可拋諸腦後。

　　然而，不能，只會更強烈。

　　“子菁，你是不會離開媽媽的，是嗎？你不是說要和媽媽永遠在一起的嗎？”

　　“我該離開了，該是時候了。”

　　“媽媽需要你啊！媽媽不想和你分開。”

　　“子菁，不要走！…”

　　“子菁…”

　　“子菁…”

　　2

　　往事在眼淚中浮現，眼淚在記憶里翻轉。我拚命地對自己說，不要哭。然而如哽在喉的嗚咽，揮之不去。三月純凈的天空，即是水晶般透明，透明到全是鋪滿藍色調的憂傷。

　　媽媽二十歲時。奶奶重男輕女的思想，無休止地蔓延整個家庭。因媽媽家境貧寒，嫁到爸爸家來，一來，便遭受到奶奶的輕視。在家，對媽媽嗤之以鼻。因爺爺奶奶吵着要分家，帶來的結果是媽媽被拒之門外。媽媽住到一個親手搭起的小棚里，頭上是一方晴空，頭下是淚水漣漣。下雨時，小盆是星羅棋布地擺列着。媽媽每天靠着搬運垃圾，賣報紙，做零工…維持生計。由於媽媽的胃病大作，不得以，媽媽用積攢下的錢，帶着病痛，趕到千里之外，尋找遠在北京的爸爸。而從未出過門的媽媽，就在這時出了一場車禍。流產，最後終身不孕。爸爸帶着媽媽回了老家，奶奶向媽媽獻殷勤說，對媽媽如何如何好，說的娓娓動聽。在爸爸面前，假裝細心地照顧媽媽。對於奶奶，媽媽一字為提。媽媽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可心裡的傷痛不言而喻。

　　當我聽到媽媽第一次述說著自己的往事時，媽媽眼中噙淚，我泣不成聲。我想：那時，媽媽一個人，要拿出多大的勇氣去面對它，到底是什麼力量？我第一次讀懂媽媽眼睛里流露出的無奈與堅強，從此也讓我學會了什麼才是堅強。

　　3

　　一歲時。我的第一家是稻田，第二個家便是這裡。聽媽媽說，她是在割稻時撿起我的。因為我的到來，媽媽有了心理安慰。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那是我從未看見過的美。對於我，媽媽說是她的幸福；對於奶奶，在背後連連說著不幸。

　　十歲時。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依然瀰漫著陰暗的角落，籠罩着這個不為人知的小村莊。因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思想，奶奶在爸爸面前始作俑者，逼着爸爸再婚。由於奶奶，媽媽成了封建思想下的犧牲品。媽媽心知肚明，苦笑着說：“這是應該早就料到的吧！”幾天後，媽媽帶着我，回到娘家。

　　多少個不眠之夜，我看到媽媽遊離的目光在燭光中悵然若失，顧影自憐，一點一滴地觸碰着媽媽的淚腺。而在背後，我的眼神，也隨之蒼老。看着媽媽消瘦的身影，我多麼想為她做些什麼啊！可是，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我能為她做的，只是在她身邊，無聲的守侯。

　　十五歲時。一次，我放學回家。一到家門口，就看到有一輛摩托車停在家門口。我意識到似乎發生了什麼事，跑到屋，有兩個衣着光鮮的一對夫婦。看到我進來，夫婦欣喜地拉着我的手，說：“哎呀！都長這大了，好標緻啊！”。說著一蘿筐的好話，勸我回家。聽媽媽介紹，才知，他們就是我親生父母。我一聽，連忙地把他們推到門外，直叫他們走。我跑到房間，歇斯底里地哭，媽媽進來了，我抱住媽媽，好像一輩子也不會分開。媽媽撫摩着我的頭說：“子菁，你自己做選擇吧！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媽媽都會尊重你，你永遠是我女兒。媽媽一生都會愛你！”

　　我說：“媽媽，讓我們永遠不分開，我會一直陪在媽媽身邊的。”

　　我們母女倆相擁而泣。在那個夜晚，溫馨而眠。

　　4

　　但是，在一個平靜如初的夜晚，徹底改變了。一切好像就是命中注定好的一樣，我們只是上帝的棋子，隨意安放，背道而弛。

　　那個夜晚，我起來上廁所。隱約聽見有說話的聲音幽幽而來，我走進門前，側身而聽。一個三十多歲婦女對媽媽說：“河西有一戶人家，想與你結親。那家，人好，家世也好。因為他們家有一個兒子天生啞巴，所以不在意有沒有后的問題，她們看中了你的人品，所以讓我來說親。”接著說：“你一個單身女人拉扯一個孩子有多麼困難！況且你還這麼年輕，不能這麼年輕就守寡啊！你好好考慮考慮吧！他們只提出一個要求：不能帶孩子過來。那個孩子因為家庭里重男輕女，才會把她遺棄。現在要她回去，不知又會是什麼原因？……”

　　那一刻，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重的負擔。那一刻，我才明白，如果要構築自己的幸福，媽媽就要犧牲什麼。我愛媽媽，可是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她不能因為家庭的破碎就失去自己幸福，她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幸福的。那一夜，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告訴媽媽自己的選擇。媽媽難以置信的表情和臉上的淚水如此清晰，媽媽緊緊抱着我一再確認，淚水一滴滴拍打着我的衣裳。可是，我沒有後悔。雖然我不知道，回去以後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長大了，我不要成為媽媽的累贅。

　　回去后，我才知道。媽媽在身後，我的眼前全是路。一瞬間，我在眼前走着，我的背後全是路。但我知道，雖然媽媽只愛我一次，但一次就是一生，一次就已足夠。

　　媽媽，來生讓我來愛你一次吧！讓我一次，陪你慢慢變老，一生一世，說好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