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請原諒我

　　時近清明，天氣也如人的心情一樣抑鬱，忽陰忽晴，忽冷忽熱，隔幾天就會飄灑下清冷的雨滴。春暖咋寒，斜風細雨，煙霧迷夢。時夜，寂寥的夜色伴隨淅瀝的雨聲，如泣如述。這樣的白晝與黑夜無法不讓人思念起已故的親人，念及其清幽的墳塋，回憶那飄然遠去的往事。

　　屈指算來，父親離開我們已有二十餘年了。整整二十年呵，父親在那陌生的世界孤身獨處，我們也在這人世間如風雨飄搖。然而我相信怎麼樣的變化也無法割斷我們的父女親情。父親一定還記得靜靜的、傻傻的、屈屈的我，一定還了解我的喜怒哀樂，一定還知曉我的愛好特性，只是我們都老了，那個不諳世事的年輕的我已在生活的磨礪下成熟了，平和了，也將步入年老的行列了。

　　三月30日上午，天氣陰沉，空氣里還飄散着昨夜晚雨留下的濃重的濕氣，地面上還留有夜雨的水痕，不知那飄落的春雨是否上蒼為哭祭人間亡靈而拋灑的眼淚？帶着對上蒼的希冀，懷着對父親的思念，八點，我們驅車前往安葬父親的松鶴公墓，每年的清明前後我都是與兄長一同去祭奠父親。

　　每年的清明，松鶴公墓總是人滿為患，停車都很是困難，而近幾年公墓外的場地上多了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圍簇着的是那些賣蔬菜、賣水鮮、賣雞鴨、賣腌製品等各類貨品的小商販。我時常想，好在我父親不是一個古板喜靜的人，他喜歡交友、喜歡團聚、喜歡熱鬧，要不在這樣的地方如此喧雜會否吵了他的幽夢？

　　穿過水泥停車場，進入墓園大門，大大小小的過道上，每一區域的墓地里，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到處是喧囂的人聲。空氣里瀰漫著清香與鋅箔燃燒后余留的氣味，淡淡的，香香的，幽幽，與周圍環境渲染的氣氛正好相反，令人心靜。

　　來到父親的墓前，恍如時光定格在了那遙遠的時刻，父親一如往常，慈祥的面容，微露笑意，讓人感覺親近，和祥。記憶中的父親就是永遠這樣地看着我，兒時伴我嬉戲時，年少伴我讀書時，教我如何做人款款而談時，囑我認真工作諄諄教誨時……慈父的威嚴從沒有顯露在他的外表與舉動里，好似暗藏在了他那充滿愛意的笑容里。他無意施展，但是我們卻能深深領會，故而我們兄弟姐妹從小都是很聽話的孩子，無須父母用打罵來引入正道。

　　將帶來的水果、點心、食品一一擺放在父親的墓前，取出兩支紅蠟燭輕輕點上，輕輕放下，然後抽出幾支清香就着燭火點燃，斜靠於墓蓋上。

　　天依然不肯露出笑容，陰沉着一張毫無生氣的臉面。四野的風在空中、在綠色的松柏中、在靜默的墓碑中肆意亂竄，讓人不覺有些須的涼意。父親生前不會喝酒，小斟小飲也必臉紅，但能抽煙。那個時候，“飛馬”與“大前門”是父親長抽的兩個牌子。如今的香煙不僅種類多，就是貴些人們也都抽得起。我記不得父親是否抽過中華牌香煙，我將放置在父親墓前的中華煙盒中拿出一支，給父親點上，放在墓蓋上。我相信父親不會責怪我會抽煙的，他一定記得在我小時侯他時常把手中的香煙送到我面前讓我學着吸上一口的情景。

　　一陣風刮來，將一支蠟燭火吹滅了。點燃，隔不多久又吹滅了。我想着奇怪，嘴裡不由說出，某人開玩笑說，“你父親生你氣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一聲“你父親生你氣了。”雖是笑玩之言，卻觸動了我內心一根久未撥動的心弦，隱隱作痛。

　　父親是最疼愛我的，母親如是說，兄長如是說，弟弟如是說，似乎所有熟悉我們的周圍的人都如是說。無疑我如書中說言，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從小父親就愛着我，寵着我，護着我，這不啻讓兄弟有妒意滋生。父親怎會生我的氣呢？

　　是的，父親在這世界上最後逗留的時刻，對我產生了不滿，這是我在父親去世以後才知曉的，而這不滿源於我的無知。那時的我雖已身為人母卻竟然不懂得這世上惟有父母與子女間的親情才是最珍貴的，而不是什麼愛情；我卻竟然不懂得有些事情是可以彌補的，而有些事情一去將永不復返了。然而，我卻厚此薄比了；我卻任意錯過了。

　　記得父親從那年的五月住進醫院以後，就一病不起，而我卻還為因父親生病而延誤了當年隨軍的計劃而心有不快。那年的暑假是我結婚以後第一次沒有離開家去部隊的日子，可我卻離家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旅遊團外出遊玩了三天。那時，孩子還小，母親與兄長負責輪流陪床照顧父親，弟弟不在身邊工作，為父親購菜的任務與看管孩子的事情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因而我就少有時間陪伴父親。

　　父親病重，生死未卜，我卻將父女親情擱置何處？如何還想着自己去享受什麼天倫之樂？勝地旅遊，不在一時，有這三天玩樂的時間為何不能陪在父親身邊與他說說話？購菜、照看孩子在二十四小時裡面需佔用多少時間，何以不能抽空去為父親做些什麼？或許父親什麼也不用我做，而只需我靜靜地坐在身邊？細想起來，在父親卧床的那一百多天的日子裡，我竟數不出自己陪伴了幾天。人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輝”，而我竟是這樣的無知！這樣的不孝！待父親過世，待母親把他對我的不滿告訴我時，我怎能不悲痛欲絕，後悔不已。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再深重的悔恨與愧疚都無以彌補自己的過錯，也註定了我永遠難以回報父親對我的那份愛，那份情。

　　望着被我重新點燃的蠟燭，望着在風中搖曳顫動的燭火，我想父親是應該生我氣的，別說是吹滅了蠟燭，就是他現在站在我面前罵我打我也無錯，錯的是我。

　　一個人只有在走了彎路以後回頭而望才能夠發覺，一個人只有在沉醉以後才會更加清醒。我知道自己的一生中走了不少彎路，犯了不少錯。而在父親生病時我沒有能夠盡心照顧便是我這一生永久的錯。這份錯將伴隨我走完人生之路，而我也惟有在有生之年請求父親能夠原諒我。

　　如果，除了人間真的另有一番世界，如果人真的可以輪迴重新投胎，那麼父親我依然願意做你的女兒，相信在來生我會珍惜親情，珍愛我們的父女之緣，做一個令你滿意的好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