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年等候，痴夢悠長

　　八月得空兒，赴桂林休閑，最是難忘岩洞所歷。目及之處，萬千景象，如夢似真。想這億年的石頭，一滴一滴成了千姿百態的型，定是自有隔於塵世的悲歡故事欲與人訴說。一念至此，便不由得飛了神思，浮想無限，遂成此文。

　　——————題記

　　【三億年前】

　　這裡一片汪洋。白日，極目遠眺，青天黛水，浩瀚無垠，煙波渺茫。若干白色飛鳥精靈起伏盤旋，鳴叫嬉鬧。萬丈碧波之下，水族世界繽紛旖旎。近岸之處，橫卧一巨大礁石，緩平如台，且連綴長長的石階深入水中。

　　我，便是遨遊在這水族裡的一尾修行千年的魚精。每個月色澄明的夜晚，習慣於乘着蓮波，裊裊浮至水面，踏階而上，坐於石上，對月撫琴。美妙的琴聲常常吸引水中無數發光的魚兒環繞礁石，恰似水中亦有一盤銀月，水天交映，美不勝收。

　　你，則是凌空天界的一羽神鳥。天地之遠，雖只是你羽翼一振的距離，卻有着永遠不允許相接的規矩。若是無意，我們本是陰陽兩隔，卻偏偏被紅繩縛足，繫緊了這生死離散的宿緣。

　　那日，亦是滿月之夜。冰輪懸於中空之際，你飛臨碧水之上，恰好我分水而出。清輝之下，微風輕卷，我懷抱古琴，白衣飛袂，墨髮長舞，如玉的容顏讓你一時驚痴！

　　當我端坐石上，纖指輕揚，弦聲一起，落足隱身於岸邊的你不由心中震顫、共鳴百轉。一曲做罷，我在礁石之上，一忽兒微笑與水中魚兒戲耍，一忽兒輕舞翩美身姿如蝶，真至倩影融入水中消失不見，你才恍覺自己的神魂竟似隨我而去。

　　從此，這處礁石成了你每晚必來的地方。一日復一日，笛聲悠揚，直入水底，始終與我的悲歡同步、冷暖相隨。特別是沒有月的夜晚，我在水下聽你笛聲嗚咽，很渴望知道這笛聲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為什麼這笛聲讓我如此牽動心旌，神思不寧，輕愁無限？

　　終於，在那個刻骨銘心的夜晚，當我撫琴銘想心事的時候，你手中橫持一枚玉笛，從空中翩然落下。風獵獵地吹起你金色的袍子和髮帶，晶亮的眸子微笑直視於我。就像是已經相識了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我斂下睫毛繼續撫琴，你盤膝坐在一側，笛聲相隨。此時月朗星稠，天地燦然，萬物噤聲，只有琴笛互訴，纏綿交織，甜蜜心意相惜相戀相通。

　　愛的日子如此美妙，如此讓人寧肯粉身碎骨。雖然明知，仙界神族與水族妖精結合是犯了天條，但我們無視警告，仍如飛蛾撲火，緊緊相擁，深深相愛。

　　終於，玉皇雷霆震怒，一道旨意擲於地上。殘酷的三億年刑罰，你，被化作水底最深處的岩石，永世不忘對我的記憶；我被送往凡塵，經受一世一世的輪迴折磨，卻永遠的被抹去了關於你的一切。

　　天蒼蒼，水茫茫，月圓之夜仍舊復始。魚兒們習慣於在礁石旁尋找我和你相依相伴的影子，可一切都如雲煙飄散。礁石之上人去杳蹤，唯有寂寞的驚濤自卷自舒。

　　當明月清光冰涼，你浸在水底，遙望水面的方向，思念成殤；而我身為凡人的女兒，柴米油鹽塗抹生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曇花短暫霜染流年。

　　【三迭紀末期】

　　這一時期，天地混沌，仙界、地界、冥界因爭奪三界統一，進行了數場大戰。地殼因此發生了重大改變，桂林露出海面，成為陸地。

　　你所在的地方，原是地下湖，山體抬升，地下水位下降，地下湖變成了山洞。而地下水從岩石的縫隙流到洞中，就會一點一點地融去你身上的禁錮。

　　億年來，蜿蜒的山洞裡，滴水融石，落地成點，點滴又累積成奇麓多姿、玲瓏剔透的石筍、石乳、石柱、石幔、石花。在漫長的歲月里，你用這些石頭精心修飾着我們曾經幸福想往的家的模樣。

　　門口，“雄獅面向朝霞”，為我們看門護院。

　　我離不開水，“水晶宮”便是我們的正殿。殿中“紅羅寶帳”，溫暖着甜蜜的夢。你為我備了“石琴”放在室中，弦聲沉寂了億年，只等着我的歸來。我依於窗前，“簾外便是雲山”。

　　“花果山”是我們的後花園，園中“盤龍寶塔”聳立。相擁立於寶塔頂尖遠眺，我們可以看山上“高峽飛瀑”，急流千尺；山下“原始森林”鬱鬱蔥蔥。

　　土地老兒同情你的遭遇，更被你的痴情打動。怕是凡人擾了你的清夢，在洞口植了密密的蘆荻草。每當風穿過折斷的蘆荻桿時，便會發出動聽的笛聲，一如你當年，在礁石之上吹奏的那般。只可惜，我流於塵世，每日纏於市井，一身俗念，根本就聽不到！

　　【公元2012年八月】

　　三億年來，我轉世輪迴了三百萬次。這一世，我仍托生為一女子，仍是如墨長發、玉容清麗、纖弱動人。

　　一個凡間女子，每日晨起暮歸，沿着早已被安排酸甜苦辣滋味的生活軌跡，按部就班地消磨着時光。卻仍是喜歡月圓之夜，獨自一人，對月銘思。也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做同一個夢，魘於水中窒息時，有一金色的影子救我呼吸。

　　冥冥中，卻極是喜歡桂林二字。聽到便心跳如鼓，歡喜異常。

　　八月，悶熱如火的蘆笛岩。我一身白衣素裙，終於來了。

　　當我纖弱的身影出現在洞口時，沁涼的濕氣湧入眼裡心頭，突然便有了靈異的感覺。

　　進得洞來，當你綻放在我的眼前，遠離了三億年的兩顆心咫尺之間，復蘇的情感瞬間如潮湧動。原來，縱是我淪為凡人，刻骨的記憶仍是留了痕迹，所有對這個地方的歡喜都只緣於你在這裡！

　　“蘆笛岩頭枷鎖破，桃花源內仙靈歌”。這一日你等待了三億年，卻是多麼殘酷！我和你相見就能消除三億年的密咒，但從此卻永遠分別、再無相見之時！

　　蜿蜒的洞中，你的手牽着我，一步一步丈量着這三億年的距離。在遊人的眼裡，洞內一片昏暗，在我的眼裡，卻亮如白晝、金碧輝煌。

　　“這裡是我們門前的獅子，這是我們的卧房，這有你的古琴……”

　　三億年的等待換來了洞內的一個小時重見。一一翻檢着當年的夢，我淚水橫流，痴視着你俊朗的面孔微笑依舊，感受着你燃燒的愛意熱烈依舊，撫摸着你掌心的溫暖依舊。

　　多麼殘忍啊！走出洞外，我們就要永世隔絕。因為我身上的密咒不會消除，永遠只能做一個凡人。而你從這一日起，卻要重見太陽，再返天界。這是預先的安排，我們都無力改變。

　　我想緊緊抓住你的手不鬆開。我想做這洞中的一根石筍，寧肯等你幾億年，只為我們能再相見。可命運已定、陰陽有隔，終是被人流帶着不由自主向外移動。

　　絕望地見你在遠處，悲愴的微笑越來越遠。眼前的一切一寸一寸幻滅，恢復為原本陰濕的石頭！

　　臨出門前，終有一石柱擋住路前，形似一人俯首於我，是你最後來送我啊。下意識地用手撫摸，掌心陰冷濕滑似浸了不知積了多少年幽怨的淚。肝腸寸斷，想，這黑暗中永不見天日的等待啊，你終於不用再受此折磨啦！酸楚升騰，暗淚盈眶，也心釋如花開。把面頰輕輕貼於冰涼的石壁上，你現身緊緊抱住我：“再見了！”眼前瞬間金光四射，你終於解脫走了！我們終於也是相見了！

　　恍惚間，上蒼之手勾去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出得洞外，陽光明媚，下一批進洞的遊人聲音鼎沸。腳步踉蹌，身心如此疲累，如行了三億年的路。而我，縱使回復為一個來此遊玩的世間女子，每逢月明之夜，你金色的影子仍會入我夢來！

　　註：文章中第二節中引號之內的均為桂林蘆笛岩的景觀名稱。